有多大的利益,便会滋生多大的谎言,培养出多么优秀的演员,范闲深深相信这一点。立于朝堂之上,彼此试探的乃是关于那把椅子的归属,这是天底下最大的利益,所以太子就算当着他的面撒个弥天大谎也不出奇。
问题在于范闲根本无从判断太子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假,如果他自己处于太子的位置,会不会做出这样的承诺
以前的事情就算了
以太子的先天地位,太后的疼爱,还有与长公主那层没有人知道的关系,如果再加上拥有监察院和内库的范闲支持,ri后他的登基是谁都无法阻挡的大势,所以如果能够谋求到范闲的支持,太子似乎可以做出足够的牺牲。
问题在于,以范闲的人生历练和认知,根本认为这种交易是不可能发生的,除非太子真的变成了一个无父无母之人,而如果对方真的变成这种人,范闲又怎敢与对方并席而坐
他和太子温和地聊天着,偶尔也会想到初入京都时,这位东宫太子对自己良好的态度和那些故事,心中那抹复杂颜sè的云层愈发地厚了。
“婉儿妹妹还好吧”
在皇宫里走了这么久,偏生只有东宫太子才是第一个直接问婉儿还好的人,问的很直接。
范闲笑了笑,神思有些恍惚,有一句没一句地对太子说着话,眼光却落在对方的脸颊上,认真地看着,渐渐看出一些往ri里不曾注意到的细节。
太子很落寞,很可怜。
从东宫往宫外走去,此时夕阳已经渐渐落了下来,淡红的暮光,照耀在朱红的宫墙上,渐渐晕开,让他四周的耐寒矮株与大殿建筑都被蒙上了一层红sè,不吉祥的红sè。
范闲双手负在身后,面sè平静,若有所思,今ri所思太子。正如先前那一瞬间的感觉,此时细细想来,范闲才察觉到,包括自己在内的五位皇子中,其实最可怜的便是太子,这位东宫太子比自己的年纪只大一点,自己出生之前叶家覆灭,而太子呢
在叶家覆灭四年之后,京都流血夜,太子母系家族被屠杀殆尽,他的外公死于自己的父亲之手,他失去的亲人远比自己还多。从那以后,太子就一个人孤独地活在宫中,一直生活在紧张与不安之中,唯一可以倚靠的,便是疼爱自己的太后和皇后。
不,皇后不算,正如父亲当年说过的那样,皇帝之所以不废后,不易储,正是因为皇后极其愚蠢,外戚被屠杀干净,这样一个局势正是皇帝所需要的。
太子所能倚靠的,只有太后,而当他渐渐长大,因为宫廷的环境与皇后对当年事情的深刻记忆,造就了这位太子中庸而稍显怯懦的xg情,他没有朋友,也不可能有朋友,只有沉默着。
然而庆国的皇帝不愿意自己挑选的接班人永远这样沉默下去,所以他把二皇子挑了出来,意图把太子这把刀磨的更利一些,最后又把范闲挑了出来,打下了二皇子,继续来磨太子。
这样一种畸形的人生,自然会产生很多心理上的问题。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暴发,就在沉默中变态,太子似乎是选择了后者,然而他的本心似乎并没有太过恐怖的部分。
范闲走到宫墙之下,回首看着巍峨的太极大殿在幕光之中泛着火一般的光芒,微微眯眼,心里叹息着,自己何尝想站在你的对立面
太子和二皇子比较起来,其实范闲反而更倾向太子一些,因为他深知二皇子温柔表情下的无情。
然而他可以尝试着把二皇子打落马下,从而保住对方的xg命,却不能将同样的手段施展在太子的身上。因为太子的地位太特殊,他要不然就是入云化为龙,要不就是鳞下渗血堕黄泉。
二皇子必须做些什么,才能继承皇位,所以他给了范闲太多机会。而太子却恰恰相反,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能做,才会自然地继承皇位,一旦太子想透了此点,就会像这一年里他所表现的那样,异常聪慧地保持着平静,冷眼看着这一切。
然而平静不代表着宽厚,如果范闲真的被这种假像蒙蔽,心软起来,一旦对方真的登基,迎接范闲的,必然是皇后疯狂的追杀报复,长公主无情地清洗。
到那时,太子还会怜惜自己的xg命
只是二皇子没有被范闲打退,太子也冲了起来他轻轻地攥了攥拳头,让自己的心冰冷坚硬起来,暗想,这世道谁想活下去都是不容易的,你不要怪我。
他最后看一眼如燃烧一般的皇宫暮景,微微偏头,这一切一切的源头,其实都是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中年男人。
范闲忽然生出一丝快意,他想看看那个中年男人老羞成怒发狂的模样,他想破去皇帝平静的伪装,真真撕痛他的心。
说到底,大家都是一群残忍的人。
这一ri天高云淡,chun未至,天已晴,京都城门外的官道两侧冬树高张枝丫,张牙舞爪地恐吓着那些远离家乡的人们。
一列黑sè的马车队由城门里鱼贯而出,列于道旁整队,同时等着前方那一大堆人群散开。一个年轻人掀帘而出,站在车前搭着凉蓬往那边看着,微微皱眉,自言自语道:“这又是为什么”
年轻人是范闲,时间已经进入二月,他再也找不到更多借口留在京都,而且在这种局面下,他当然清楚自己离开京都越远越好,事后才不会把自己拖进水里,只是思思怀孕这件事情,让他有些头痛后来府中好生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婉儿留在京都照顾,让他单身一人再赴江南。
今天就是他离开京都的ri子,有了前车之鉴,他没有通知多少人,便是太学里面那些年轻士子们也没有收到风声,这次的出行显得比较安静,多了几分落寞。
范闲看着官道前方那些正在整队的庆国将士,微微皱眉。
不多时,那边厢离情更重的送军队伍里脱离出了几骑,这几骑直接绕了回来,驶向了范闲车队,得得马蹄声响,范闲微微一笑,下了马车候着。
几骑中当先的是一位军官,身上穿着棉衬薄甲,看着英气十足,身后跟着的是几位副手。
那名军官骑至范闲身前,打鞭下马,动作好不干净利落,待他取下脸上的护甲,露出那张英俊温润的面容来,才发现原来此人竟是靖王世子李弘成。
“想不到咱们哥俩同时出京。”李弘成重重地拍了拍范闲的肩膀,笑着说道。
范闲摇摇头,叹息道:“在京都呆的好好的,何必要去投军男儿在世,当然要谋功业,可是不见一定要在沙场上求取如果不是王爷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个安排。”
庆国于马上夺天下,民风朴实强悍,便是皇族子弟也多自幼学习马术武艺,从上一代起就有从军出征的习惯,在这一代中,大皇子便是其中的楷模人物,从一名小校官做起,却生生爬到了大将军王的位置。
李弘成沉默片刻后说道:“你也知道,我如果留在京都,父王就会一直把我关在府里那和蹲大狱没什么区别,我宁肯去西边和怪模怪样的胡人厮杀,也不愿意再受这些憋屈。”
范闲沉默许久后,抬起头缓缓说道:“你一定要保重,不然我会心有歉意。”
“如果能让你心生愧疚,此次出征也算不亏。”李弘成微微怔后,笑了起来:“人生在世,总要给自己找几个目标,这次我加入征西军,何尝不是满足一下自幼的想法。”
范闲说道:“我可不知道你还有这种人生理想,我本以为你的人生理想都在花舫上”
二人相对一笑,注意到身边还有许多人,不便进行深谈。李弘成牵着马缰与范闲并排行着,来到官道下方的斜坡上,此处无叶枯枝更密,将天上黯淡的ri光都隔成了一片片的寒厉。
一片安静,没有人能听到二人的说话。
李弘成沉默片刻,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放松的笑容,开怀说道:“这两年的事情已经让我看明白了在京都里,我是玩不过你的,老二也玩不过你这样也好,就把京都留给你玩吧,我到西边玩去。”
范闲苦笑了起来,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接话,半晌后诚恳说道:“此去西胡路途远且艰难,你要保重于军中谋功名虽是捷迳,却也是凶途,大殿下如今虽然手握军权,可是当初在西边苦耗的几个年头,你是知道那是多么辛苦。”
李弘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认真说道:“既然投军,自然早有思想准备,父亲大人也清楚我的想法,不然不会点头。”
所谓想法,便是真正决定脱离京都腻烦凶险的争斗,然而范闲想到此次征西军的主干依然是叶家,是二皇子的岳父家,心里便止不住有些奇怪的感受,他看着李弘成那张脸,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开口说道:“叶重是老二的岳父,你既然决定不参合京里的事情”
还没有提醒完,李弘成已经是一挥手阻住了他的话语,平静说道:“放心吧,我答应过你的事情,自然会做到。我不是一个蠢人只是”他笑了起来,“只是你显得过于聪明了一些,才让我们这些人很难找到发挥的机会,尤其是这两年里,你用父王把我压的死死的,我不向你低头,只怕还要被软禁着。”
范闲苦笑道:“不是我借靖王爷压着你,是靖王爷借我压着你,这一点可要弄清楚。”
“怎样都好。”李弘成叹息着:“反正父亲和你的想法都一样,既然如此,我何必再强行去挣扎什么,此去西方也好,沙场之上的血火想必会直接一些。”
他忽然平静了下来,看着范闲的眼睛,诚恳说道:“我与老二交情一向极好有件事情要求你。”
求这个字说出来就显得有些重了,范闲马上猜到他会说什么,抢先皱眉说道:“我只是一位臣子,某些事情轮不到我做主,而且胜负之算谁能全盘算中不需要事先说这些事情。”
李弘成平静地摇摇头:“你不让我事先说,是怕不敢承诺我什么你说的胜负未定也对,不论从哪里看来,你都不可能在短短几年间将他们打倒,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最后你会胜利。”
“过奖”范闲苦笑。
“可你不要忘记,他毕竟也是你的兄弟亲兄弟。”李弘成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能放他一条生路。”
“你太高看我了。”范闲微微转过身体,望着京都侧方的某个方向,平静说道:“他是皇子,而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就算权力再大,也根本不可能去决定他的生死而且你说让我放他一条生路,可如果某一ri老二捉住了我,他会不会放我一条生路呢”
他的话音渐渐冷了起来:“我给了老二足够多的时间考虑,你也知道这一年多里,我削去他的羽翼为的是什么可是他不干,他的心太大,大到他自己都无法控制,既然如此,我如果还奢侈地控制自己那我是在找死。”
李弘成缓缓低下头去,说道:“他自十岁时,便被逼着走上了夺嫡的道路这么多年已经成为了他无法改变的人生目的。你就算把他打到只剩他一个人,他也不会甘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