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芜平素里也敢与陛下正面冲突,严辞进谏,但他知道,这只是陛下需要自己这样一位略显滑稽的诤臣,可今ri之事甚大,怎么也不能贸然相询。他吞了一口唾沫,润润自己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的嗓子,恭敬禀道:“未知颜尚书诸人所犯何事。”
皇帝看了他一眼,闭上了双眼,挥了挥手。
姚太监早已自龙椅身旁的黄绢匣子里取出数份奏折与卷宗,小跑下了御台,分发给了站在最前列的几位老大臣。
奏折与卷宗上写的什么东西,像舒芜、范建这些老家伙当然心知肚明,早已猜到,但是当他们自己传阅时,依然要表现出震惊、愤怒、愧疚的表情。
卷宗上当然是监察院的调查所得,针对昨夜被索入狱的那些大臣的罪名,一椿一椿清楚的不能再清楚,口供俱在,人证物证已入大理寺,完全将那些大臣们咬的死死的,根本不可能给他们任何翻身的机会。
而朝堂上这些大臣表演的那三种表情,自然是要向陛下表示,自己这些人对于吏部尚书颜行书诸人的罪行一无所知,故而震惊。身为朝中同僚,对于这些食君禄,却欺君枉上,欺压良民的罪臣无比愤怒至于愧疚,自然是因为同朝若干年,居然没有能够提前发现这些罪臣们的狼子野心,未能提前告知陛下,揭穿这些人的丑陋面目,难逃识人不明之罪,辛苦陛下圣心御裁不免有些愧对陛下,愧对朝廷,愧对庆国百姓。
这三种表情做的很充分,而皇帝的表情却依旧是淡淡的,唇角露着自嘲与嘲弄,他今ri上朝之所以晚了半个时辰,自然是因为要在含光殿里安抚母亲,还要将皇宫里的一切料理妥当。
很明显,他没有向皇太后说明自己动怒的原因,但很怪异的是,没有能够将长公主暗中抹去,这位皇帝陛下并不如何失望。
群臣之中除了三种表情之外,还有一种表情,那便是惶恐惊惧。
卷宗在朝堂上传了一圈,已经有四位官员跪到了地上,这几位官员也是往ri里与长公主有些关联的角sè,与卷宗上所涉之事脱不了干系,一见这卷宗,便知道自己的末ri到了。
这四位大臣跪在太极殿中拼命磕头,却不敢高呼圣上饶命,因为他们清楚,自己的皇帝陛下,最讨厌的便是那些无耻求饶之辈。
皇帝冷漠地看了这四位大臣一眼,说道:“罪不及众。”
四位大臣身子一震,似乎没有想到陛下居然就这样轻轻松松地饶过自己,大惊之后的大喜,让其中一人忍不住瘫坐于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皇帝皱着眉头看了那人一眼,也没有多说什么。
朝会之后的御书房,此时剩下的才是庆国真正的权力中心,门下中书包括六部三寺的老大人们依然如往ri般坐在绣墩之上,只是今ri这些大人物们却像是觉得坐在了针尖之上,十分难过。
今ri没有太子皇子听讲,大臣们的心中在猜测,面上却不敢流露丝毫。
皇帝看了这些人一眼,缓缓说道:“有些事情,朕可以放在朝堂上讲,有些事情,便只能在这里讲,因为诸位大人乃我庆国栋梁,天子家事,亦是国事一属,你们总要知晓。”
众人心中一紧,知道这是要说长公主的事情,赶紧往前躬了躬身子。
“颜行书等人,只是爪牙,朕不会轻杀。”皇帝半倚在矮榻上,说道:“朝堂上,朕也不会大动,罢了,你们先看吧。”
此时众大臣手中拿着的卷宗,可不是朝堂上传阅的那几份卷宗,而是真正的一些机密,所以大臣们也不用再伪装那三种表情,因为这三种表情乃是他们自内心深处发出的。
长公主李云睿出卖庆国监察院驻北齐密谍首领言冰云
勾结明家,暗组海盗,抢劫内库商货
暗使胶州水师屠岛
指使刺客当街刺杀朝廷命官
舒大学士拿着卷宗的手指在颤抖,这些官员们虽然知道长公主势大心野,但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到了这种程度,尤其是这四条罪名太令人惊恐了。当年南庆与北齐谈判时,北齐人忽然抛出来的筹码,打的庆国措手不及,震动朝堂的北齐密谍首领被擒事件居然是长公主一手cāo作
当年那件事情的震动太大,许多大臣还记忆犹新,尤其是后来京都又飘了一场言纸雪花,纸上字字句句直指长公主,还逼得长公主无奈离京言冰云如今是监察院四处头领,是御书房这些大臣们都清楚的事情,诸大臣本以为,那只是言语上的攻击,没有料到,竟然是真的
“这这”舒芜心中一片愤怒,却又根本斥不出什么话来。
卷宗上的调查条文太细致,脉络太清楚,以至于这些大臣们即便是不信,也很困难,尤其是后三项罪名的人证,如今还被关在狱中。
“有个叫君山会的小玩意。”皇帝闭着眼睛说道:“是云睿弄出来的东西,帐房先生虽然跑了,但终究还是让黑骑抓了不少人。至于当街刺杀之事那两名刺客如今还在狱中。”
胡大学士稍沉稳一些,虽然不清楚陛下为什么要将皇族的事情摊到桌面上来说,还是诚恳问道:“会不会有所差池毕竟尽是监察院一院调查所得。”
这话说的很明白,众人也听的明白。若是这些大罪真的指向长公主,今后的庆国,再也没有那位长公主殿下东山再起的可能,只是众人皆知,自从范闲执掌监察院以来,便和长公主明里暗里,在京都在江南,斗的死去活来,不亦乐乎。
如果长公主失势,那范闲那一派,将成为朝廷里最有份量的一方。
所以胡大学士才会有些提醒。
皇帝缓缓说道:“事情确实都是范闲查的,不过这个年轻人不会做栽赃这等小手段刺客的口供与胶州水师将领的画押俱在,帐册也在,明家人的口供都出来了,不需要再猜疑。”
胡大学士见陛下没有听进去自己暗中的进言,知道陛下心中一定另有打算,便回复了沉默。
“好在言冰云没有死。”皇帝忽然睁开眼睛,冷漠说道:“不然朕何以面对庆国子民,不论是军中儿郎还是监察院的密探,皆是为我大庆出生入死的好儿郎,却被权贵为了一己之私尽数卖了,卖了”
他的声音提高了起来,厌恶说道:“恶心”
御书房内一片安静,许久之后,皇帝疲惫说道:“但云睿毕竟是朕亲妹妹,诸位大人若有怨意,尽可对朕发作。”
此言一出,御书房内所有的大臣齐齐地跪到了地上,连称不敢,心里均觉着古怪至极,长公主何等身份,难道有谁还敢逼着皇帝用庆律治她死罪只是这些事情宫里处治岂不是更好,为何陛下却非要如此坦露地告诉自己这些人发作天啦,陛下这是从哪里来的词语
“为免民间议论,长公主李云睿封号不除,封地不除。”皇帝忽然开口说道:“任少安”
跪在最后面的太常寺正卿任少安赶紧往前挪了几步,他的腿在发抖,心里也在打鼓,本来御书房会议没自己什么事儿,先前一直在猜疑害怕,此时才明白,原来陛下是要自己应旨。
太常寺管理皇族成员的起居住行,一应宫廷礼御。
“臣在。”
“长公主偶感风寒,着入西城皇家别院静养,非有旨意者,不得相扰,违令者斩。”
“由监察院看管。”皇帝顿了顿,又缓缓闭上了眼睛,疲惫说道:“什么时候大江的江堤全部修好了,什么时候就让她出来。”
“臣领旨。”任少安吓的快哭了,心想大江万里长,就算杨万里再能修,只怕也得几百年,那时候的长公主只怕早成骷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