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少死几个人,终究是些私人的事儿。”范闲极为勉强地笑了笑,坐在雪地中,感受着臀下传来的冰雪寒意,说道:“若无耻到了极点,也会有万人来拜。只是我做不到,不然今天怎么会在宫里弄了这样一出”
王十三郎耷拉着血肉模糊的臂膀走到了他的身边,沙着声音说道:“至少你试过,虽然败了,也是不错的。”
范闲往身边的雪地上吐了一口血唾沫,喘息着说道:“可我真的很怕死。”话虽然这样说着,他的眼眸里却泛着十分少见的恬静安乐的光芒。
“看样子你不怎么喜欢我的到来。”狼桃走到范闲的身前,平静说道:“只是你的私仇,其实也是我们这些人的私仇,所以我的到来和你没有关系当然,必须承认,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杀人这种事情和武道修为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在这件事情中,我显得有些无能。”
狼桃看了一眼自己的师妹海棠朵朵,复对范闲皱眉说道:“如果朵朵肯把你们的计划告诉我,或许今天的结局就不一样了。”
“噢,结局或许是早就注定的,人得信命不过,呆会儿你如果能把我背出去,我就不说你无能。”范闲凄惨地露齿一笑,望着狼桃说道。
就在这样一片白茫茫安静无比的雪地里,这一批集中了如今天下最jg锐的强者力量的刺客队伍,便在雪地的正zhong yāng随口聊起天来,似乎没有人想着庆国强大而恐怖的国家机器一旦开始围杀,谁能逃得出去
皇城上无数禁军变做了层层的黑线,弓箭在手,冷冷地盯着城下雪地中的那些刺客,随时可能发箭。宫典眯着眼睛站在正中间,看着雪地里的那些人们,心头略感沉重,不知道小范大人为何在此时还能笑得出来。
就在范闲他们谈话的同时,皇城前广场的局面早已经变了,那些看似平常的民宅楼间不知探出了多少弩箭与弓箭,耀着寒光的箭矢,就像是密密麻麻的杀人草一般,对准了雪地正中的那群人
而就在最近的丁字路口处,如雷一般的马蹄缓缓响起,两千余名身着铁甲的jg锐骑兵将那处死死地封住,没有留下任何可以利用的通道。
万箭所向,谁能活下来铁骑冲锋,哪里是肉身可以抵挡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已经走到了死局,再也没有任何变数可以改变这一切的发生,拖延死神的到来。
范闲微眯着眼,看着丁字路口的那些威武骑兵,看着骑兵队前亲自临兵的叶重,看着二层民宅上面森严恐怖的箭尖,看着那些行出民宅,渐渐逼近雪地正中间的数十个,那数十个戴着笠帽,无比冷漠,内心却无比狂热的苦修士,他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当年正是他的布置,大皇子的禁军清洗行动便是开始于那些民宅之中,而监察院各处与黑骑配合,正是沿正阳门一路再至丁字路口,生生地将叛军骑兵大队斩断,将秦恒活活钉死在皇城前,让老秦家断子绝孙。
而今ri皇帝陛下的布置也如三年前自己那般,堵死了自己任何的活路,真真像是历史在重演,又不知冥冥中是不是有那种叫做报应的东西。
围点打援,诱敌出笼,一举扫荡所有敢于反抗自己的力量,这是皇帝陛下早已用惯了的套路,然而大东山珠玉在前,今ri这种阵仗又算得了什么只是再如何惯用的套路,在庆国强大实力的支撑下,依然没有谁能够破得了皇帝陛下的庙算。
“真是没有什么新意。”范闲双瞳有些焕散,和着血水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然后很干脆地脑袋一歪,昏死在了海棠朵朵的怀里,今ri他与庆帝数番大战,到最后逼出了指尖剑气,却依然敌不过皇帝陛下的无上真气,惨被一指击垮,jg神真元的损耗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节,他能忍到此时才昏过去,已经算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广场四周的脚步声缓慢而稳定的响起,马蹄声也没有稍慢,不知多少庆国jg锐军士从广场的四面八方逼近了过来,渐渐将雪地正中那处纳入了箭程之内,而那几十名戴着笠帽的苦修士则是站在军队之前,冷漠地看着这些人,如果一旦长箭攻击不能全灭刺客,自然是铁骑与苦修士们上场的时机。
此时一行人中,除了狼桃和剑庐四名强者之外,再无完好之人,面对着如此强大的武力压制,谁都知道,自己根本逃不出去。然而已然入了九品之阶,除了范闲之外,这些人早就已经看淡了生死,没有谁的脸上露出一丝畏怯之sè。
狼桃与那四名剑庐强者对视一眼,各自明白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这位北齐皇宫第一高手怜惜地回头看了海棠朵朵一眼,发现小师妹的脸上没有任何别离伤感的情绪,只是安静地抱着范闲,微微笑着。
狼桃也笑了,看着海棠怀里的范闲,摇头赞叹道:“这时候了,居然这么干脆的昏了过去,叫人如何不服他”
换了一身干净龙袍的皇帝陛下沉默地沿着皇城的石阶向上走去,一路经过的禁军士兵纷纷半屈膝行了军礼,无一人敢直视那抹明黄之sè。姚太监紧紧地跟在皇帝的身边,忽然听到皇帝沉声问道:“为何还没有动”
“这”姚太监心里咯噔一声,不知该怎么应话。他当然知道皇帝陛下此时已经恨死了小范大人,但他更清楚,陛下这些年对小范大人也是宠爱到了骨头里,尤其是太子二殿下死后,陛下对小范大人的爱惜,是整个宫里的人都知道的,先前若要他下令万箭齐发,若小范大人就这般死在乱箭之中,他不知道该怎么向陛下交待。
尤其是陛下此时亲登皇城,更是让姚公公感到了惶恐,如果只是为了围杀宫外的那些刺客,陛下的布置已经完全足够了,何必亲自来看只怕心中还是不舍吧“朕要亲眼看着那个逆子死在朕的眼前。”皇帝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姚太监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冷漠地开口说道:“放箭。”
天子一眼,驷马难追,一声放箭,于是当皇帝陛下还行走在登上皇城的宽阔石阶上时,广场四周那些军士手中的箭便放了出去,密密麻麻,呼啸破风而至的万千箭羽,像是蟥虫一样,遮天庇ri而来,直shè广场正中约数十丈方圆的雪地。
若范闲此时尚是完好之躯,或许他可以凭借刚刚领悟不久的心法,平直一掠数十丈,躲过这片密集噬魂的箭雨,然而他已经昏死过去了,世间再也没有人能够躲过一道箭雨。
便在庆军发箭之前的那刹那,狼桃一声暴喝,眼中厉芒大作,一把抓过海棠怀里范闲的身体,单手捉住两柄弯刀之间的铁链,将两柄弯刀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刀光,勇猛无俦地向着最近的那些苦修士冲了过去
庆帝缓慢的脚步踏上了皇城,一身龙袍明黄逼人,双手负于身后异常稳定,没有一丝颤抖,他的眼眸微微深陷,异常冷漠,没有一丝动容。
他看着皇城前那片雪地上的血红之sè,散落于地的羽箭,也没有丝毫动容,目光微微偏移,然后看见了被众人护在身后,不知死活的范闲,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
一阵密集的箭雨,剑庐四名强者守护在四方,凭借着强悍的九品修为,织成了一片剑网,将其余的人护在了剑网之内,不知斩断震碎了多少箭枝,然而人力毕竟有时穷,这和当年三石大师在京都外被乱箭shè死不同,今ri的京都,有数千数万枝箭,如雨落大地,谁能不湿,谁能不死
箭雨过后,剑庐四名强者身上已经中了数箭,可是依旧强悍地站在四方,身上鲜血横流,不知道下一刻这些承袭了四顾剑暴戾狠意的弟子们,是不是就会倒下。
而剑网边缘的何道人,则已经是被shè成了一个刺猬,死的不能再死,想当年这位北齐的九品高手何其风光,而今ri在强大的帝国力量面前,竟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再强大的个人,在一个兴盛的王朝之前,依然如蝼蚁一般无助,除非这个人已经强大到不像人的地步,比如大宗师。
箭雨停歇,浑身是血的狼桃也退了回来,先前他意图护着范闲冲杀而出,然而终究没有办法突破密集的箭雨,那两柄噬魂弯刀在斩杀两名苦修士之后,依然只有退了回来,他的右肩上还插着两枝深可入骨的箭枝,鲜血流了下来。
海棠看了他一眼,狼桃没有转身,沉默说道:“陛下有令,一定要让他活着。”
此时众人伤的伤,死的死,虽都是可以横霸一方的强者,然而从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就无法凝成一股绳,勇猛地突围而出,因为看着庆国朝廷这阵势,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活下去的可能。
皇帝平静地看着城下的这一幕幕血腥的场景,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继续。”
先前太极殿刺杀结束的刹那,皇帝陛下终于觉得解脱了,压在自己身上的无形的枷索解脱了,所以他才回复了往ri的自信与从容优雅,有条不紊地开始布置这一切。
在大东山之后,不,更准备地说是在二十几年前太平别院那件事情之后,伟大的庆帝在这个世间最为jg惧的便是那个蒙着黑布的少年和那个消失不见的箱子。
而太极殿时庆帝已经将范闲逼到了绝路,可是箱子依然没有出现,五竹依然没有现身,庆帝最后的jg惕终于消失无踪,他终于可以确定,那箱子不在范闲的身上,至少现在不在范闲的身上,而老五想必被困在神庙里,再也无法出来。
皇帝微眯着眼,看着皇城下那些垂死挣扎的强者们,心里却没有什么大的波澜,正如先前范闲所想的那样,大东山上都是那样,更何况是眼下这些九品的小人物皇帝的心里并没有丝毫得意的情绪,因这等小事根本无法让他得意,他只是远远地静静地看着生死不知的范闲,心里生起了淡淡的疲惫感觉。
随着皇城上的军令,包围了整座广场的庆国jg锐再次举起了手中的长弓,稳定的箭矢再次瞄准了雪地中那些浑身是血的强者们。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刺客是些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们只知道只要自己手里的箭放出去,那些刺客再厉害也只有死路一条。
或许有的军方将领或是聪明的军士,猜到了小范大人的存在,看到了他的存在,心里有些颤抖,因为范闲在庆国的存在本来就是一种传奇,可是这种传奇却马上要被自己亲手杀死,只要是庆国人,只怕都会有所动摇。
正如横在丁字路口的叶重,在箭手之后的史飞,在皇城之上的宫典,这三位庆方大员,在这一刻的心里都生出了淡淡悲哀之意。
然而君令难违,军令难违,所有的军士依然举起了手中的长弓,瞄准了那方。
皇帝的眼睛眯的更厉害了。
然而皇帝没有发现,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在离皇城广场有些遥远的摘星楼楼顶上,也有一个人正瞄准着皇城之上的他。
摘星楼是京都第三高的建筑,本是天文官用来观星象的旧所,只是后来叶家小姐入京,重新在京都外的山上修了一座观星台,从而这座摘星楼便渐渐废除,除了ri常清扫的仆役之外,没有人会注意这里。
庆历十二年的正月寒雪中,却有一个身材瘦小的人,匍匐在摘星楼的楼顶上,一件极大的白sè名贵毛裘就这样盖在他的身上,与四周楼顶的白雪一道,掩盖了他身上穿着的那件青衣小厮衣物的颜sè。
这个人隐匿的极好,在风雪的遮掩下,竟似与摘星楼覆着雪的楼顶,融在了一处。
在名贵白sè毛裘的前方,有一个冰冷的金属制的管状物伸了出来,正是那把曾经在草甸之上轰杀了燕小乙的重狙
白sè毛裘下的那个人轻轻呵了口热气,暖了暖冻的有些僵的手掌,重新将眼睛附在了光学瞄准镜上,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用真气回复着自己有些紧张的心跳,将镜中的视野固定在了皇城之上,皇帝陛下的身上。
皇城极远,皇帝却近在眼前,这种感觉他很熟悉,今天这种环境他也很能适应,因为苍山夜里的雪,其实比今天京都的雪还要更难熬一些。
毛裘下的枪口微微移动了一丝,做完了最后一次调整,那根手指稳定地触上了冰冷的金属,一丝都没有颤抖,略停顿了片刻,然后轻轻抠动。
喀的一声轻响,变成了一声闷响,又变成了一声惊雷,最后化作了撕裂空气的怪异呜声,美丽而恐怖的火花喷洒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