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这位蒙着块黑布的瞎子,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稳定地走过了那方蒙着浅雪的石台,每一步的距离就像是算过一般,他走到了神庙内唯一完好的建筑面前,然后坐了下来。
就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重新坐到了千古冰山宝藏的门前,开始守护,开始等待,这一等待,不知又将是几千几万年。
范闲的身体终于倒在了雪地之中,鲜血从他的身上渗了出来。海棠半跪在他的身旁,徒劳地为他止着血,强行压抑着心内的悲楚与震惊,然而却压抑不了她眼里的热泪。
五竹没有向海棠和王十三郎出手,大概是因为在神庙看来,这两个范闲的同伴,并不能够影响到人类的整体利益,而且它需要这两个人将神庙的存在宣诸于世间,这是简单的逻辑判断,并不牵涉其余。
然而海棠和王十三郎不懂,两位人类世界的强者,看着建筑门前那个盘膝而坐的瞎子,感觉到了浑身的寒意。尤其是海棠,她怎么也不明白,瞎大师会向范闲出手,她更不明白,为什么瞎大师要坐在那扇门前,但有一种冥冥中的感应让她知晓,或许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这位范闲最亲近的叔辈,这位人世间最神秘的布衣宗师,或许便会枯守于神庙之中,不知山中岁月。
范闲将死,可是海棠看着漠然无表情的五竹就那样坐着,竟也感到了一股难以抑止的寒意与惘然之意。
神庙里回复了平静,那个温和平静而没有丝毫人类情绪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微雪再次从天穹落下,四周的雪山若非存在的事物一般泛着晶莹的光。
五竹漠然地坐在大门前,纹丝不动,说不出的孤单与寂寞。
……
……
雪下个不停,冷风儿吹,人心是雨雪,寂寞没有,寂寞没有终点。范闲透过帐蓬特意掀开的那道缝隙,看着帐外纷纷扬扬的雪,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冷漠地有如那个在远方雪山中的瞎子。
海棠和王十三郎历经艰辛将他背下了雪山,回到了宿营的地方,本以为范闲熬不过一天时间,但没有想到,范闲竟然凭借着他小强一般的生命力,活了下来。
从醒过来的那一瞬间起,范闲就陷入了沉默之中,海棠和王十三郎知道他心里的情绪很复杂,所以并没有试图打扰,只是很简略地将他昏死过去后的情景讲述了一遍,其实直到此时,海棠和十三郎依然没有想明白,神庙为什么一定要范闲死,又允许自己二人活着。
范闲的身体很虚弱,本来在这天地元气无比浓郁的地方冥想数日,渐有起色的身体,又因为这次大量的失血,到了濒临废弃的地步。然而范闲没有丝毫失望悲伤的情绪,他只是冷漠地看着帐外的风雪,一看便是许多天,小心翼翼地将养着自己的身体。
按照原来的计划,他们离开神庙之后,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南下,尽可能地避开夏季之后将要到达的大风雪,以及最为可怕的极夜。然而因为范闲的受伤,更因为范闲的坚持,营地一直停留在大雪山的后方,没有南移。
海棠朵朵和王十三郎这些天眉宇间的忧色越来越浓了,虽说神庙之行一无所获,至少对于他们来说是这样,但能够活着进入神庙,活着离开神庙,已经是人世间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不可能再奢望更多。
他们当然明白范闲为什么不肯离开雪山,那是因为山里那座庙里有他最放不下的人,然而他们实在是不清楚,面对着神秘的神庙,自己这些凡人能够做些什么。
海棠和王十三郎不是范闲,不可能看透神庙的真相,他们只知道就连五竹这样的绝世强者,依然不敢违抗神庙的命令,对最亲近的范闲下了狠手。试问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三人枯守雪山之外,又有什么办法?
……
……
但范闲不这样认为。要他眼睁睁看着五竹叔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雪山神庙里枯守千万年,打死他也不干。当然,此时的范闲已经隐约猜到了五竹叔的真实身份,然而他依然用孤苦伶仃这四个字来形容五竹,因为他知道,五竹与神庙不同。
五竹叔有感情,有牵绊,不是冰冷的程序,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范闲坚信这一点,因为在澹州杂货铺的昏暗密室里,他曾经见过那比花儿更灿烂的笑容,而且在大东山养伤之后,五竹叔越来越像一个人。
这种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范闲不清楚,或许是无数万年以前,那个蒙着块黑布的使者,以神使的身份,在各个人类原民部落里游走,见过了太多的人类悲欢离合?或许是五竹叔本身就是神庙里最强大的那个存在,在数十万年的演化之中,走上了一条与神庙本身完全不同的道路?还是说是因为几十年前,忽然间有一个精灵一般的生命,因为没有人能够知晓的缘故,出现在世间,出现在神庙之中,在与那个小姑娘的相处之中,五竹叔被激发出了某种东西?
范闲不想去追究这一点,也不需要去追究这一点,他只知道自己重生到这个世界时,便是靠在五竹叔的背上,他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五竹叔。
五竹叔的背是温暖的,他的双眼虽然一直没有看过,但想来也是有感情的。
范闲不清楚神庙是怎样重新控制了五竹叔,或许是类似于洗脑,或许是重新启动,或许是格式化?总之五竹身躯里那一抹智慧情感的生命光芒,在眼下是根本看不到了。
这个事实令范闲感到格外的悲哀与愤怒,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而自己根本不做什么,因为对于他来说,那个枯守神庙的强大存在,只不过是五竹叔的肉身,而五竹叔的灵魂不被找回来,便等若说五竹叔死了。
二十几年前,神庙与皇帝老子携手的那次清除行动中,五竹杀死了不知几位神庙来的使者,然而自己也受了重伤,用陈萍萍老爷子和五竹自己的话来说,他忘记了很多东西。
这种失忆肯定是神庙的手段造成的,只不过好在五竹忘却了一些近年之前的事情,却对最近的事情记的很清楚,他记得叶轻眉,还记得范闲,然而今日雪山中的五竹,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范闲的眼帘微垂,眼瞳里却闪过一道极为明亮的光芒,他的身体依然虚弱,他的信心却异常充足,他不会离开雪山,他一定要重返神庙将五竹叔带回来!
因为他没有死,五竹那一刺没有杀死他!
范闲准确地判断出,神庙对于五竹叔这种完全不同的生命,应该无法全盘控制,至少那几个名字,那几个记刻在五竹叔生命里的名字,成功地干扰了五竹叔的行为,让他没有杀死范闲。
以五竹的能力,判断范闲的死活是太简单不过的事情,然而他放了范闲一条生路,这便是范闲眼下的信心,他相信,五竹叔肯定会有醒过来的一天。
很多很多年以前,叶轻眉在苦荷与肖恩的帮助下逃离了神庙,在风雪之中向南行走,然后某日,当时四岁的小姑娘叹了一口气,在帐蓬口向着北方痴痴望着,说了一句话:“他也太可怜了。”
很多很多年以后,重伤的范闲在海棠和王十三郎的帮助下离开了神庙,他却根本没有离开,他也没有叹气,因为他根本不会舍弃那个可怜的瞎子,自己返身于繁华的人世间。
叶轻眉后来勇敢地回到了神庙,带着五竹,偷了箱子,再次离开。范闲也必须回去,数十年间的过往,似乎又陷入了某种循环之种,只是这种循环,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枯燥,有的只是淡淡的温暖意味。
当范闲能够行走的时候,雪山四周的风雪已经极大了,他第二次向着雪山之中走去,就像他母亲叶轻眉当年的选择一样,因为他们母子二人都舍不得,舍不得那个人……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