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烈火一样灼烧的感觉, 是什么呢?
苏衾在茫然困顿中, 愁肠百结地想。她在巨乏的情况下,微微睁开了眼。
她感受到额头的凉意,是一个手掌模样,指尖微凉, 掠过她的额角, 为她盖上了一块湿布。
呵出的热气, 肺腑的骤热,都在告诉她一个事实——她生病了。
大抵是发烧了吧。
苏衾想。
她想要起身,却在下一刻,听到方霭辰低语:"陛下,请不要再动。"
她稍稍挪动身子, 才发觉自己的背部传来隐痛,痛意并不十分剧烈, 是那种轻微的,蚂蚁咬过的感觉。
年轻的君主,睁着一双格外黢黑的眼,迷茫又无助地看向他, 她还没有搞清楚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很快, 她思索过来,便明白如今的处境是怎么一回事了。
"方霭辰。"
三字吐出,嗓子哑哑, 若沙粒裹挟,她闷闷地咳嗽一声, 惊觉自己的下腹不再剧痛,那条令她在昏迷以前倍感痛苦的脊骨也安然无恙。
方霭辰答:"臣在。"
他弯腰,替她擦过脸颊的热汗。他是一名年过而立的男子,却偏偏生有一双和同龄人不一样的眼。清澈剔透,泛着柔光。
摄政王苏曜与他年岁相近,前者野心勃勃,后者闲云野鹤。
她能够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出他们之间的不同。
"陛下,您的初潮来势汹汹,若是想要熬过,还需得臣为您多开几贴药,并多做针灸。"
苏衾明白自己背后的隐痛源自何处,她沉默,好久才道:"你都看到了?"
方霭辰心知肚明她问的是什么——她语气阴冷,质问他是不是看到了她的身子。
他没有否认,也不能够否认。他泰然自若,在她身前,为她端来一碗热药,替她吹凉,然后在递给她以前,这么说:"陛下,臣为医者。"
医者眼中怎么会有男女之分?
方霭辰想要告诉她的就是这个。
他一点也不畏惧她会不会对此心生怒意,也不在乎她会作何反应,他只是纯然说出心中所想。
陛下愣住了。
她久久地看他,唇边浮起了一丝怪异的笑。她慢慢在他的帮助下摘下凉布,直起身子,端起那碗药,一饮而尽。
喝完苦药以后,方霭辰听得陛下口中一句自言自语。
"你和很多人都不一样。"
和谁不一样呢?方霭辰心中有那么一刻掠过这个疑惑,但他与她交清不深,只止在医患之间,便没有问下去。他沉声道:"臣会留在宫中,直到陛下痊愈……这期间,陛下若是感到不适,请立即唤臣前来医治。"
他离开的时候,苏衾喊住了他:"方霭辰,若是朕想要盖过身上的气味,什么香料可以带在身上?"
少女的音色,其实并不那么娇嫩美好。她恢复成少女的时机太晚,声音冷硬悄然,是少年人有的清亮以及上位者的傲然。
即便是初潮到来,她的音色也早已经定型。这并不算是好听娇媚的少女声,在偌大的宫殿里,清冷又冰凉地窜过方霭辰的肌肤。他为之一震。
想了想,他侧过身,露出一丝拘礼而温和的笑意。
面对这位小他十数岁的皇帝,他莫名其妙就是升不起什么畏惧之心。也许是他看过她脆弱的样子,又或许是他知道她根本就是虚张声势而已。
她贪生怕死——每一个以重金请他出诊的病人、病人亲眷都是如此,以一种渴求活下去的目光,殷切地看他。这位少年皇帝也有这样的目光,但因为她的性格使然,这种恳求在她漆黑的眼中,居然也染上了几分郁色与阴冷,她看向他,仿佛在以这目光穿透他的身体,望向殿外的天光。
云影婆娑,方霭辰目光温和可亲。
他说:"陛下,沉香是一个好选择。"
……
病愈,对于苏衾来说,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事。
被苏曜看光身子,被方霭辰知晓性别,被这两个男人都抚摸过身体肌肤,对于一心只求活下来的苏衾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方霭辰那日看破她的性别,他并没有将这事告诉苏曜。
起初是顾虑重重,方霭辰担心自己将这件事随意透露出,会被陛下记恨。他生来性情和善,很少做什么损人利己的事,更别说这事本就算不得利己——当然,他承认这个性别真相对于摄政王苏曜定然是一个很有用的把柄。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说。
原因很复杂,也很简单。只不过是他心中生了怜悯,他对于那个年幼时饱受苦楚的皇帝,稍微多看了两眼,心中惆怅与哀叹就多了两分。
后来则是,他发觉,也许摄政王苏曜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方霭辰入宫的第四天。苏曜带兵从训练营来到皇宫,特意来见许久没有亲自见面的皇帝陛下。
苏衾的面色已经变得很红润,她雪白肌肤多了动人的神采,唇色浅淡,泛着柔光,她托着腮,看宫人为她摘御花园高树上的果子。
年轻的君王,坐在软榻上,懒散地倚靠着,她柔若无骨,身量也渐渐养得丰腴起来,原本瘦弱、高挑的身子,因为快要病愈,结实了很多。她面上的表情很平静,口中语气一如往常的恶劣跋扈:"谁能给朕摘下那树顶端最大的果子,就赏赐黄金百两。"
纤纤玉指遥遥指向了因畏高而瑟瑟发抖的众位宫人,她平静说:
"今日若没人给朕摘到,那你们就领杖责五十罢。"
苏曜的脚步止住。他望向天光之下,皇帝那张好看的侧脸,唇珠饱满,笑意凛然,她翘着唇,在得知自己快要痊愈时,所有的坏心思又冒出来了。
势必要将这皇宫搞得鲜血淋漓才罢休。
她留着和他一样的皇室血统,更流有燕获帝的残酷无情,乌黑眼珠看向谁时,谁都会因此瑟瑟发抖,不敢直视。
众宫人垂下头颅,在树干上攀爬的宦官已然青白了脸,他情不自禁地抱紧树干,不安地看向这棵树的最高处。
距离他还有很远一段距离,而那树干上,枝桠脆弱,谁又能够牢牢地抓住那枝干,摘下圣上索要的果子?
一股绝望之情,在他心口泛滥。
这天下,胆敢直视苏衾目光的人,不下一掌。
苏曜便是其中一个。他将脚步放得很轻,示意林进宝不必报他的到来。
他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这位皇帝颐指气使,阴沉着脸,说着完全是想要杀人的话语。
杖责五十,除了身强体壮之人能够熬过,寻常宫人只要杖责十五,半条命就没了。
苏曜垂下眼帘,他扯动唇角,不知道想了什么,古怪地笑了起来。
苏衾:"树上是哪个小太监?爬啊。"
她仰起头来,日光穿破所有,从云影中落进她的眼里。剔透的颜色,淬了迟迟无法融化的阴沉,暗黑的瞳孔,流光四溢。苏曜听得她漠然又毫无人性的声音。
他终于忍无可忍:"陛下,您这是在做些什么?"
她吓了一跳般,转过头来,那暗沉晦涩就撞进了他的眼里。
苏曜那一句更加苛责、严厉的话,不知怎么,就说不出口了。
他有些时日没看到她,陡然发觉她身上多了几分奇异的气质——如何说?苏曜想,可能是她年岁渐长,病况渐佳,尖尖下巴也多了几分俏丽弧度,她的唇珠十分饱满,雪白肌肤上毫无瑕疵,不同于寻常女子,她是绝不施粉黛的。
于是,这般美貌就更加显得珍贵。
别的人看到她时不会也不敢联想到任何关于女子的形容词,而苏曜不同,他知道她本就是女子,于是那些泛滥的词藻就在他脑中一遍遍地躁动。
奇异的气质——是她变得更柔美了,更多了几分少女该有的模样。
他听到她略惊讶地扬声,唇珠轻轻一翘,凤眼弧度醉人,她唤他"皇叔"。
"您怎么来了?"苏衾直起身子,散漫地套了一件袍子,也不动弹,笑意深深地招他,势必要将自己的坏名声发挥到极致。
她兴致盎然:"皇叔,快看,今日御花园里结了果子,朕让宫人去摘了。"
"朕心喜那一枚最高处的果子——"
多么恶劣的话语,众宫人不敢抬起佝偻的背脊,树上的太监在努力往上爬。苏曜看了一眼,他淡淡说:"就这么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