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渊平素里话不多,性子偏于清冷板正, 与人相处总会稍显疏离, 凡事总是做得多说得少,绝非惯于甜言蜜语的油嘴之辈。
毕竟他出身高门, 自己也算年少有为, 世间本没有太多需要花言讨好的对象。
可此刻, 他站在盛夏晴空里的树荫下,低眉顺目, 眸底熠熠闪着诚挚,沉嗓里藏着几许忐忑的喑哑,有些慌张, 有些急切。
像无计可施的小孩子,挟尽满腔毫无章法的稚气孤勇,双手捧出自己珍藏许久的一颗糖。
赵荞怔怔望着他,两颊内很不争气地猛生甜津。胸臆间像春雨过后又迎来晴天的竹林, 接二连三有细嫩笋尖争相破土。
可心里有个声音在震天价地喊着, “稳住稳住, 一定要稳住”。
赵荞很庆幸,贺渊这些话不是在去年末刚受伤醒来时,或是年后出京的路上, 亦或是惊蛰那日从松原送走她之前说的。
否则以她的性子, 必定是欣然受之的。
因为那满心悸动不容错辨。他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刚刚好,与世间万万千千的人都不同的那种刚刚好。
当他笨拙而诚挚地捧出心来,她根本拒绝不了。
所以庆幸。若是他早些说这话, 两人之间牵绊过深,或许再过不多久就会连累他了。
“贺渊,我只能说,多谢你盛情,”赵荞收回目光,满不在乎似地勾勾唇,“可惜,你没在我心上了啊。”
贺渊僵了片刻,又重振旗鼓:“去年冬我刚醒来时不记得你,待你冷冷冰冰,惹你难过好几回。你不能这么忍气吞声,至少得将我栓在身边报了仇。”
这真是逼急眼了。没见过这么积极主动撺掇别人找自己报仇的。
赵荞咬住舌尖才绷住神情没笑出来,冷着脸胡说八道:“我这人大度,从不与人斤斤计较。”
这话她自己都觉昧良心。
信王府赵二姑娘在京中可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不吃亏。
再次被拆了招的贺渊想了想,又急急道:“你说过,我们可以试试重新……”
“都是半年前你刚醒那会儿说的话了,别提了,”赵荞打断他,“我这人本就一天三个变的,半年呢,足够将我对你的喜欢消磨干净。不管你接受不接受,这事儿就是这么个结果。强扭的瓜不甜,你别再叽叽歪歪惹我烦,好聚好散吧。”
说完,她重重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这一回,贺渊没有拦她,只是不紧不慢地跟上,却频频抿唇不说话,似在思考对策。
银瓶已从医馆出来,赵荞走到她身旁,避着贺渊与她交头接耳吩咐一番,银瓶便领命回王府去给岁行舟准备补血的餐食。
而赵荞独自往柳条巷的宅子去。
贺渊再度跟上,长腿克制着步幅,始终与她并行,替她遮去半数阳光。
虽自己的暗卫一直在附近,但赵荞不想在大街上闹出什么难堪场面,况且她的人轻易也打不过贺渊,于是明智地选择了对他视而不见,与他保持一臂宽的冷漠距离。
她想,要让一个人喜欢上自己不容易,让一个人讨厌自己那可就轻松多了。
或许出京那一个多月朝夕相处让贺渊看着她哪儿好了所以暂时不能接受她的拒绝
那就待他坏一点,专在他面前恶形恶状,凶巴巴不讲理。
多几次,他就该退却了。
各怀心事的两人就这么古古怪怪地同行,一路沉默良久。
忽地,贺渊清了清嗓子,转头投来噙笑的目光:“你方才说,强扭的瓜不甜”
“不然呢”赵荞斜眼睨他。
“阿荞,你听过‘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这句话吗”
“什么吱吱吱吱欺负谁不识字没读过书找骂呢”赵荞凶巴巴横他一眼,目视前方,“还有,请尊敬地称呼我赵二姑娘!”
面对她恶劣的态度与言词里刻意的自贬,贺渊纵容抿笑,丝毫不为所动:“格物,就是说你得去接触某个东西或某件事,然后才能‘致知’,也就是明白它是怎么回事,对不对。”
“听不懂!滚!”
最怕他突然讲这种文绉绉的道理。从前就怕。
赵荞不再理他,兀自往前走,默默在心里将他捏死了八百遍。
“按照书上这道理,你说强扭的瓜不甜,”贺渊,长腿往她身侧靠近半步,倏地弯腰凑近她耳畔,“那你得先‘强’过,才知道对不对。”
语毕,他站直身继续前行,双手负在身后,目视前方。
如果耳朵尖别红的话,那姿态可真是一身浩然正气。
赵荞倏地赧红了双颊,咬牙跳脚:“回头我就叫祁威攒个最新的本子:‘金云内卫左统领贺大人当街撕掉正气画皮,口头调戏良家少女’!”
“嗯,虽说话本子,也要讲究严谨,”贺渊仍旧目视前方,点了点头,唇角扬起得逞的笑弧,“记得让祁威写清楚,调戏的良家少女是‘赵二姑娘’。”
“贺渊你脸呢不要了吗!”抓狂的赵荞从腰间抽出香木小扇,以极其凶猛的手速扇动起来。
相较于她的暴躁,贺渊十分平静,还无比顺手地接过她手中的扇子替她扇起来:“不要了。”
回京的路上就想好的,没脸没皮也要缠着这姑娘,绝不撒手的。
贺渊与赵荞再次上演了让柳条巷众人熟悉的那一幕幕,时间仿佛回到昭宁元年开春刚从溯回城抵京的那阵。
已复职的贺大人莫名清闲,每天跟前跟后,仿佛长在了大当家身旁。
每日清早就去信王府门口蹲点,总能在非常恰好的时机蹿上赵荞的马车,一路跟到柳条巷。
因为之前出京时有说书小少年祁威与说书班子的人同行,祁威和那个说书班子的十几人一开始还习惯地唤贺渊“二当家”,被赵荞训了个满头包。
之后大家不这么唤了,贺渊倒颇有“二当家”的自觉,每日还抢祁威的活,窝在书房帮赵荞念那些鸡零狗碎的消息和杂报样本。
赵荞一开始还心怀侥幸,希望凶巴巴对他很坏能让他知难而退,到后来却只能焦虑恼火又拿他没法子。
打是打不走的,毕竟她手底下真找不出能打赢他的人,又不能当真以命相搏。
骂也是骂不走的,因为他学会了有选择地“耳聋”。
耍流氓窘得他落荒而逃不可能的。他不知打哪儿学了污七八糟的东西,流氓起来赵荞已然不是对手。</p>
一连五六天被他这么跟前跟后,赵荞也不敢往広严寺那边去看岁行舟的进展,只能吩咐银瓶单独去,等她下午回王府后再问银瓶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