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从镇是西北最后一个封庄耕作的试点, 粮庄地点被选在了黄沙滩。
在黄沙滩上种稻子,这听上去就是天方夜谭。
不止当地官员将信将疑,满脸“臣就是陪陛下做耍”的谄媚,被徐屈从各地招来应募的退伍老卒也都心底犯嘀咕。只有稷下庄出身的老员工信心满满, 每天干劲十足地封庄建哨, 对新员工进行上岗培训外带疯狂洗脑。
这是谢茂重生之后, 第一次用进化谷种在极限条件下大规模试种。
每一次进化都是不同的。哪怕他有前世经验, 哪怕他知道这个世界作物的正确进化方向, 重新进化操作时,稻谷的进化程度还是会和前世有微妙的不同。
他记得第一世在黄沙滩播种稻谷的效果非常好,到第二世复刻进化成果时, 在黄沙滩试种就大规模歉收。农作物进化可以控制不可预料, 谢茂又失去了修真的能力, 很多时候全凭经验行事, 并不那么绝对可靠。
如今稷下庄诸人信心满满,谢茂心底有些忧虑, 不过,他隐藏得很好, 没人知道皇帝在担心。
到了黄沙滩之后, 谢茂一反常态地经常到沙地上视察, 这日才从沙地上回来,风帽上一抖落就是簌簌而下的黄沙, 朱雨才要服侍他更衣沐浴, 下人就回报“禀陛下, 侯爷候见。”
皇帝跟前,不必称封号的侯爷就那么一位。
赵从贵瞪眼骂道“脑子沤肥了这是侯爷来了为何不即刻请见还不快请进来”定襄侯在太极殿都是进出自如
谢茂挥挥手,示意不必怪罪小太监,哼道“叫他等一等吧,朕待会见他。”
摆着皇帝架子的谢茂舒舒服服地泡了个药浴,原本下半天还有下地视察的行程,既然衣飞石回来了,他果断给自己了放了半天假,这会儿打开发髻,让朱雨服侍着搓洗被风吹入发间的黄沙。
泡好了澡,洗好了头发,浑身松快的谢茂还不肯出浴,懒洋洋地躺在盥室软榻上,晾着长发让宫奴用干毛巾一点一点地擦。
因地方实在偏远,连个像样的官邸都没有,谢茂就住在当地最结实干净的砖房里。
哪怕是最气派的砖房了,这地方也没有地火龙,只能烧炭。盥室里暖烘烘地烧着火盆,谢茂就歪在榻上休息。连日疲惫加上洗漱后的慵懒,他本是想故意逗一逗衣飞石,哪晓得一个不小心就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茂半梦半醒间,想起小衣回来了哎哟,朕得去见他
瞬息间,谢茂就从酣软的睡梦中惊醒。他在梦里记得自己还在盥室,也记得自己故意在捉弄衣飞石,深怕自己这一迷糊就误了事,真的晾上衣飞石几个时辰,只怕朕的小衣要伤心。
哪晓得谢茂一睁眼,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近在眼前
衣飞石一贯单衣素净,腰间玉带也仅有三眼羊脂白,正蹑手蹑脚地弯着腰,脸离谢茂三寸远。
谢茂惊呆了。
衣飞石也惊呆了。
谢茂是完全没想过衣飞石会如此狂妄放肆,偷偷潜入皇帝驻跸之处。
他心目中的衣飞石一向老实
衣飞石则是完全没想过皇帝会如此警醒。
他自认凭他的身手,偷偷摸摸跑进亲爹的床前转一圈,偷走衣尚予的被子,衣尚予也不会发现就皇帝这个弱咳的身手,怎么可能他才近身,皇帝就睁眼了
衣飞石善听善察,自问一直小心翼翼地靠近,明明皇帝刚才还在梦中,怎么突然就醒了
谢茂还没从乍醒乍惊的错愕中醒过神来,同样动作没过脑子的衣飞石转身就想跑。
他一跑就转身,一转身就让谢茂看见了他的背影。
这背影,是最让谢茂心悸的回忆。
“回来”谢茂牙痒痒地从榻上坐起来。
衣飞石也是才跑出去两步就清醒了过来。
不等皇帝叫回,他就自己停下了脚步。都被皇帝睁眼抓了个正着,转身就跑管什么用难道还能假装“陛下您看错了,刚才绝对不是我”
刚停步,他就听见背后压抑着郁气的命令。
他不知道谢茂的郁气来自于前世未解的心结,只觉得这次又玩砸了。
上回脑子进水给自己做了个假屁股,这回仗着艺高人胆大就欺负皇帝御卫。哪晓得御前侍卫纷纷在他又进一步的轻功之下跪了,被他视为“弱鸡”的皇帝却莫名其妙把他抓了个正着。
这明明就是绝对不会失误的事情。为什么陛下会突然惊醒衣飞石不解极了。
“陛下”衣飞石硬着头皮转过身,不敢看皇帝脸色,却还是跪进了三尺之内。
这是近臣才能主动靠近的位置。普通臣子谒见皇帝,跪拜磕头的位置最近也得在四尺之外。
四尺的距离除了当中足够拉开场合摆放皇帝仪仗,也是近卫护主的最短反应距离起码得给近卫一个给皇帝挡剑的反应时间。
一觉醒来的谢茂只觉得口干舌燥,伸手要茶,服侍在旁的朱雨还歪头睡着。
谢茂都气笑了,起身自己倒了半杯茶水,茶已半温。
有茶寮子裹着,茶水还是凉了,可见他睡的时间也不短。
一口气灌了半壶茶水,压住了渴水的烦躁,谢茂才回头看衣飞石“这是第几次了”
“第一次。”衣飞石连忙保证,“以前从来没有过”
见衣飞石嘴唇也有些干燥,谢茂一手提着茶壶,一手端着茶碗回来,冷笑道“那可不。以前朕也没禁过你,寝宫寝殿随便你进出,你也不必偷偷摸进来,”
他走到衣飞石跟前站定,斟了一杯茶,又看歪头睡着的朱雨,“弄昏朕的内侍偷窥朕躬”
衣飞石现在的感觉比看见自己亲手做的假屁股还崩溃,他在皇帝跟前一向表现得很“老实”,那是因为他从来不会在皇帝跟前做没有把握的事。就如今天,他敢悄悄潜进来,底气来自于他对御前侍卫、对御前近侍、对皇帝本人的了解他自问绝不会失手。
悄悄地进来看皇帝一眼,除了稍解相思之苦,除了听说皇帝最近视察黄沙地憔悴了许多,也是因为皇帝故意晾着他,让他有点不自信。
他想进来看看,皇帝是真的生气了,还是跟他开玩笑
若说对皇帝不恭那是绝没有的。也是仗着皇帝近日恩情深重,心养得大了些,才想来看看。
结果居然被抓住了
自问绝不会失手的衣飞石连被抓时的说辞都没想过,现在满脑子都是“啊啊啊衣飞石你脑子抽了才敢往里蹿”,对此次行动懊悔不已。
皇帝翻脸训斥他,他都不会撒谎,只会干巴巴地解释“臣错了,臣以后不敢了。”
“你摸进来,想干什么”谢茂问。
“就就、就看一看。”衣飞石磕磕巴巴地说,眼神很真诚可怜。
“看什么”
“看、看”
“看朕”
“”
衣飞石低下头,半晌才说“臣许久不曾见陛下。”
“哦,怪朕不该把你拦在外边。”谢茂坐下来,把手里的茶碗递给衣飞石。
多日耳鬓厮磨让衣飞石的动作又没过脑子,恰好盥室里温热,他又着急,嘴里也有些上火,接过茶碗就把水喝了。喝完才发现衣飞石,你脑子又抽了吧
衣飞石连忙捧着茶碗俯身磕头,谢罪道“臣莽撞,臣万死”
“少跟朕套词儿。茶杯呢”谢茂没好气地问。
衣飞石又讪讪地直起身来,把茶碗捧起来。谢茂就着他的姿势,再给他斟了一碗茶,继续问“有人知道你进来么”
“就”衣飞石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就陛下您一个人。
谢茂稍微放了心,拿手指戳他脑袋,问道“以后不许了,知道吗”
衣飞石尴尬得不行,不迭点头“臣再不敢了,陛下恕罪。”
“今日是朕不对,不该轻易晾着你。但你不该戏耍御前侍卫,捉弄朕的内侍。”
谢茂才把衣飞石脸颊戳红了,这会儿又觉得心疼,伸手抹了抹。站得这么近,他清晰地看见了衣飞石发根处隐隐淌出的细汗,可见是真的吓着了,“你可曾让宫人再为你上禀一次”
衣飞石摇头,低声道“臣去后一直隐匿行迹不与陛下知道,陛下心里不痛快,臣不敢求。”
这话把谢茂气笑了,不敢求朕,倒是敢直接偷摸进来
皇帝身边比不得旁处。
和普通小娘子谈恋爱,半夜爬个墙顶多被老丈人捶一顿,皇帝身边是那么好溜进去的么
窥伺帝迹就是死罪,何况还敢避过御前侍卫的耳目,弄昏皇帝身边的内侍,偷偷摸摸试图偷亲皇帝想起刚才睁眼看见猫着腰,一张脸离着自己不足三寸远的衣飞石,谢茂想,是想偷亲朕吧
能让衣飞石这样谨慎自守的性子,脑子进水一样地偷摸进来,就为了“看看”自己,偷偷亲自己一下,谢茂心中很是得意甜蜜。
不过,他并不知道自己会突然惊醒,完全源自于情人间最亲昵的那一点灵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