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贞事先打过招呼, 旧茶寮里青盟诸子都对徐以方的到来相当热情。
杨昭亲自带着徐以方去外边看景,山野风光极尽幽美,杨昭还专门挑了个适合入画的地方,相帮徐以方把画具收拾出来,徐以方客气地跟着逛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回旧茶寮里坐着。
这群修士眼中的四季不过景致不同,徐以方一个长居北方的普通人可受不了, 她快冷死了。
衣飞石将胭脂暖玉解下。
他还没把这暖身的宝贝送到徐以方手里,谢茂已笑眯眯地脱下大衣, 披在徐以方肩上。
“咱们先回去,回头让人搭个暖棚,咱们慢慢画。这么冷的天, 油墨冻住了也不好。”谢茂把徐以方强行带回旧茶寮。胭脂暖玉是他和衣飞石的定情信物,给亲妈算怎么回事万一徐以方将之当作衣飞石的孝敬想不起归还呢他可不想腆着脸去找徐以方要。
衣飞石有些无奈。
那边谢茂正哄徐以方“我不冷。您看我穿大衣都是糊弄人呢, 不穿也不碍。摸我的手”
说着说着, 他突然往斜里窜了出去,往路边的田里摘了两颗青菜。
所有人都只能在田间等着他,他将菜根上的泥抖了抖, 昆仑即刻上前接在手里。
“待会儿给您烫着吃。杨叔叔种的菜灵气充沛,吃着鲜甜,于身体精神也有补益。”谢茂接过衣飞石递来的湿毛巾擦了擦手, 对着徐以方满脸都是讨好。
徐以方早看见衣飞石解胭脂暖玉的动作了, 也知道衣飞石想给她东西被谢茂抢先打断。
现在谢茂表现得如此狗腿, 她觉得好笑又可爱。这时候她才有几分养了儿子的感觉, 平常的谢茂都显得太过老成客气,母子间反倒不亲了。
回了旧茶寮,已近中午。
茶寮里已经摆了饭,莫潇潇拉着杨昭问这个在哪儿,那个在哪儿,所有人都在忙碌这顿饭。
唯独一人例外。
屋子里烧着好几个炉子,有两个是炊水煮茶的小火炉,还有两个取暖用的炭盆。门前有茶炉,厨房有灶台,夹在中间的茶寮火力交织,屋内温暖如春。
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坐在炊水的火炉边上,身上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伸手烤火。
他竟然还觉得冷。
直到谢茂走近,徐以方跺脚找地方坐下,这人才察觉到厅里多了几个人。
他连忙起身,仓促地将屋内所有人都看了一眼,一一鞠躬,最终走到徐以方面前,问候道“前辈好。我是花锦天,刚才有些不舒服没出来拜见,太失礼了。”
谢茂等人到旧茶寮时,花家叔侄也才到不久。花锦天受了重伤一直就没养好,长途奔波来见谢茂,一路上都用药吊着,进门就栽了下去。花孤竹出来见了一面,花锦天则在屋内昏迷不醒。
宿贞没有陪着徐以方去看风景,就是在替花锦天看伤。
倒不是谢茂没心没肺,宿贞手里好几瓶子保元丹,十个花锦天也治好了,真不必担心。
这不,刚刚还昏迷不醒的花锦天,这会儿就能爬起来自由行动了。
徐以方知道谢茂要收这个孩子做徒弟,她看着这孩子年纪也就比谢茂小一两岁,收这么大的徒弟也是挺奇怪又想起容舜年纪比这孩子还大,不也做了茂茂的徒弟么想来修的辈分不讲究年龄。
她原本要换鞋子,暂时停下和花锦天说话“好些了吗快来坐。”
“您先换了鞋子,仔细生冻疮。”谢茂吩咐昆仑,“提个火炉子过来。”
徐以方的教养并不准许她在人前换鞋烘脚,架不住谢茂是个唯我独尊的皇帝脾气,徐以方觉得当面烤脚太失礼,谢茂不这么觉得啊他在谢朝弱鸡的时候,冻坏了就直接在大臣面前烘脚搓手喝热汤,还招呼老臣们一起,怎么就失礼了天这么冷,你们的脚都是铁,不是肉是吧
昆仑把炉子提过来,谢茂怕徐以方觉得不自在,干脆也作势要脱鞋“给我弄把椅子。”
衣飞石已经配合默契地拎过来一把竹椅,蹲下身服侍谢茂脱鞋。
徐以方狠狠瞪了谢茂一眼。你没有手家里欺负飞儿就算了,外面也摆架子仔细贞贞看见抽你
谢茂完全领会不了她的用意,还以为她不满自己擅作主张,在社交场合搞出烤脚大会。
他笑嘻嘻地任凭衣飞石给他脱了鞋子,把脚放在竹凳上烤着。那边衣飞石也已经找椅子坐了下来。谢茂很自然地弯下腰,也帮衣飞石脱下靴子,还在衣飞石脚上悄悄捏了一把。
衣飞石面上毫无异色,若不是亲眼看见了谢茂的小动作,徐以方都要以为无事发生。
莫名其妙就被连塞两把狗粮,徐以方也败退了。
她总觉得衣飞石照顾谢茂起居无微不至,恭敬得过分,怕宿贞看了心疼。
其实呢
照顾是互相的。
谢茂对着衣飞石虽不低眉顺目,细致处却一分不差。
“我听说你在读大学什么专业”谢茂和新徒弟搭话,看看彼此合不合得来。
他暗示连璇把花锦天带来,主要目的是替花家接下王家的恩怨,并不是真的特别需要收徒。
当然,这也和花锦天被连璇所描述的行事风格有关。肯替世俗里的同学伸张正义,不惜正面硬杠隐盟世家大少,最终还杠赢了这性格、能力,听上去都很讨谢茂喜欢。
然而,收徒是个牵扯甚广的事。
性情,资质,三观,但凡有一样出了岔子,师徒就做不成。就算谢茂出于某些考虑,强行把花锦天收作徒弟,置于自己的荫蔽之下,如果二人实在没有师徒缘分,谢茂也不会真的教他一字一句。
旧时很多徒弟都会控诉师父偏心,为什么师父只教师哥师弟不教我,就是这个道理。
合不来,不想教你。教你惹了祸,算你的我的
花锦天被问得有点羞耻,回答时还看了衣飞石一眼“导演系。”
这是位准业内人士。岳云传这部电影在贺岁档火成现象级,各大高校的历史系将之拿来做教材,几大戏剧艺术高校更是翻来覆去地琢磨。
当然,同行相轻免不了。搞历史的对这部电影赞誉极高,搞艺术的态度就褒贬不一了。
花锦天的教授就把岳云传骂得一文不值,花锦天本身对岳云传极近推崇,倒不是从专业角度分析这电影各种手法结构如何精妙真说不上。岳云传就是一部各方面都中规中矩没出错的电影,没有炫技,也没有故作高深,难得的是,这部电影它也没有任何短板遗憾,这一点就成了极致。
花锦天推崇的是岳云传所营造出的真实感。
不同的国家地区,在拍摄电影的手法上都有着微妙的不同,这和文化背景、经济基础关系很大。
谢茂在拍摄岳云传时,用了华夏本土的团队,用了衣飞石这个原本不该存在的bug,还用了来自未来的娱乐套装,这使得整个电影的气质都发生了改变。娱乐套装所完成的后期制作使得电影的完成度发生了一个飞跃,真正使电影产生质变的是这部电影的灵魂,衣飞石。
花锦天是个大学在读的导演系修士,他能看出很多普通人看不懂的细节。
衣飞石在电影中贡献的演技,建立在他真实不虚的强大实力上。他控马的技术是真实的,百步穿杨的技术是真实的,乱军中杀出血路的技术也是真实的连他沉心静气坐在帐中不怒自威的风度,花锦天都看不出一丝半毫虚伪。
倘若不是能看出剧中其他演员露出的破绽,花锦天差点怀疑这是一部发生在真实幻境中的纪录片。
“挺有想法。毕业打算在世俗里找份工作我听说你是花家独子,不承继家业么”谢茂问。
花锦天眼底露出一丝迷茫,说“修行上,我资质不如妹妹。原本打算混迹红尘再觅缘法,修也行,不修也行,走到哪一步就算哪一步吧或许,遇见喜欢的女孩子就结婚了。不过,”他摇摇头,“命数在,仿佛怎么都避不过。”
他说得很含糊,不过,谢茂好歹当了这么久特事办主任,明白他没说出来的隐情。
隐盟世家豪门的精英弟子,都要靠着老祖指点,普通弟子赚取资源供养。花家传承一直都在,可家里没有老祖坐镇,人丁也不旺盛,这就代表着花家的修真资源很有限。
花家上一代两兄弟,家主花孤山的资质不如弟弟花孤竹,很早就放弃了修行,娶妻生子。
花孤竹也很争气,修行一日千里,还给家里娶回了上清派嫡传弟子连璇做道侣强援,最猛的是,这两位开枝散叶也没耽误,用代孕的方式生了个女儿花栩栩。
花锦天的资质比花栩栩差那么一线,若是放在一流家族,这就是两位天才少年。
然而,花家的资源不足以供养两位天才。
倘若花锦天不肯退让,他是长房嫡子,资质又只比堂妹差一点点,很容易让花家上一代两兄弟陷入左右为难的困境。两个都培养吧那是把两个孩子的天赋都浪费了。舍弃其中一个吧,你说舍掉哪一个都是独生的孩儿,手心手背都是肉。
花锦天很小就选择了退让。他装着贪恋红尘,不思仙道,二叔教他修行,他就敢当面打瞌睡。
小小的孩子,演技太好。
家中长辈没一个看出他的小心思,都认为他是因天资不及妹妹,自尊心受损,所以才厌恶了修行。
花孤竹、连璇夫妻俩无数次地开导劝慰他,惹急了花孤竹还揪住他胖揍过几回,花栩栩当着他的面从来不敢提修行的事,就怕再刺激堂兄他依然“自暴自弃”,固执地选择了世俗。
倘若不是花锦天此次在柔佛替冤死的同学复仇,一口气干翻了王家两位少爷,还能苟着一口气活着逃出来,花家根本没人知道,原来这么多年来,大少爷从未放弃修行。
家里的资源,都给妹妹。
花锦天堂堂男人大丈夫,既然已经得了家族传承,此后修行所用的一分一毫,我都自己赚。
赚得多,我走远一些。
赚得少,我就少走两步。
仙途漫漫,谁知道尽头在哪里
花锦天对修行没有多少野心,没想过自己一定要达到什么境界,厉害到什么程度。如他所说,不过是混迹红尘,再觅缘法。他就是单纯喜欢修行而已,喜欢将自己纳入天地之间,探寻这个世界的真相。
豁达,坚韧,聪慧,还有血性。这份心性太让谢茂喜欢了。
若是让花锦天给谢茂当大臣,谢茂肯定不喜欢,这是个惹毛了就敢挂印而去,冷不丁就要热血上头搞事情,还有能力搞事情的刺儿货。若是非用不可,谢茂肯定先压着磨上十年性子再说。
然而,如今不是挑选大臣。
这是挑徒弟。
有这样心性又聪明、坚韧的徒弟,谢茂眼底都多了一丝笑意,开始询问花锦天的修法。
花家的传承很繁杂,符咒内丹都有,太消耗资源的门道,花锦天都不太精通理论储备是足够的,可惜烧不起那个钱。这还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主要是资源稀缺,为了不惹来家族注意,花锦天也不好太放肆地收罗这方面的物件。
至于内丹呢,这个也不好学。一则没有师长同门护法,独自修行容易走火入魔,二则真练出个名堂来了,二叔二婶看出端倪,他十几年逃学坏学生的形象都得付诸东流。
所以,花锦天最精通的,反而是花家最平庸的摄步术。
“这世上道术粗略划分,拢共三种。祷系,鬼神系,风水系。你喜欢哪一种”谢茂问道。
花锦天听说过特事办的谢主任得神仙梦中讲道的传说,这传说真假且不论,反正许多大家族的长老都深信谢茂懂得许多失传之秘。萧家张家陶家都曾试图去谢茂处寻回自家失落的传承。
跟谢茂聊天又容易受惊吓,花锦天犹豫片刻之后,说“我修行只为求真。道生万物之中,哪一系都是不碍的吧”
这话一出,连衣飞石都不禁莞尔。
好贪心的年轻人明着说哪一系都可以,暗里意思是这三系我都喜欢。
这会儿还没有正式谈起收徒之事,谢茂也没有太露骨地说以后的授徒安排,只是喝茶笑了笑。徒弟求知欲这么强盛,恨不得尽得所传,做师父的还能怎么样偷着乐呗。
几人坐在罗汉床边烤火聊天,谢茂和花锦天聊得挺好,孩子规矩也好,说话很有分寸。
谢茂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