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中走过,没有多少人会关心失败者的心路历程。
三十六年前,司忠显生于浙江秀州。此处是后世嘉兴所在,自古以来都算得上是江南繁华风流之地,文人辈出,司家书香门第,数代以来都有人于朝中为官,父亲司文仲居于礼部,职位虽不高,但在地方上仍是受人尊重的大员,家学渊源,可谓深厚。
司忠显出生之时,正是武朝富庶繁荣一片大好的上升期,除了后来黑水之盟凸显出武朝兵事的疲态,眼前的一切都显出了盛世的光景。
盛世到来,给人的选择也多,司忠显自幼聪敏,对于家中的规规矩矩,反倒不太喜欢遵守。他自小疑问颇多,对于书中之事,并不全盘接受,许多时候提出的问题,甚至令学堂中的老师都感到刁钻。
父亲虽然是最为古板的礼部官员,但也是有些真才实学之人,对于小孩子的些许“离经叛道”,他不仅不生气,反倒常在别人面前夸赞:此子将来必为我司家麒麟儿。
司家虽然书香门第,但黑水之盟后,司忠显有心习武,司文仲也予以了支持。再到后来,黑旗造反、汴梁兵祸、靖平之耻接踵而来,朝廷要振兴武备时,司忠显这一类通晓兵法而又不失规矩的儒将,成为了皇族和文臣两边都最为喜欢的对象。
黑旗越过重重山岭在凉山扎根后,蜀地变得危急起来,此时,让司忠显外放西南,扼守剑阁,是对于他最为信任的体现。
在剑阁的数年时间,司忠显也并未辜负这样的信任与期待。从黑旗势力中流出的各种商品物资,他牢牢地把握住了手上的一道关。只要能够增强武朝实力的东西,司忠显给予了大量的方便。
对于能够为华夏军带来大好处的各种奢侈品,司忠显并未一味打压,他只是有针对性地进行了约束。对于部分名声教好、忠武爱国的商号,司忠显几度苦口婆心地劝说对方,要摸索和学会黑旗军制造物品的方法,在这方面,他甚至还有两度主动出面,威胁黑旗军交出部分关键技术来。
在司忠显的面前,华夏军方面也做出了不少的让步,久而久之,司忠显的名气便更大了。
镇守剑阁期间,他也并不只追求这样大方向上的名誉,剑阁属利州所辖,司忠显在名义上却是京官,不归地方节制。在利州地方,他基本上是个有着独立权限的草头王。司忠显利用起这样的权力,不仅保卫着地方的治安,利用通商便利,他也发动当地的居民做些配套的服务,这之外,士兵在训练的空闲期里,司忠显学着华夏军的样子,发动军人为百姓垦荒种地,发展水利,不久之后,也做出了许多人人称道的功绩。
这些事情,其实也是建朔年间军队力量膨胀的缘故,司忠显文武兼修,权力又大,与众多文官也交好,其它的军队插手地方或许每年还都要被参上几本,司忠显这里——利州贫瘠,除了剑门关便没有太多战略意义——几乎没有任何人对他的行为指手画脚,即便提起,也大都竖起拇指称赞,这才是军队变革的楷模。
为官者,为天下为朝廷为百姓,在这之前,司忠显其实都做到了,这也是他自小所学习到的文化的核心。直到十一年的秋天,最为艰难的选择才摆到了他的面前。
女真人来了,建朔帝死了,家人被抓,父亲被派了过来,武朝名存实亡,而黑旗也并非大义所归。从天下的角度来说,有些事情很好选择:投靠华夏军,女真对西南的入侵将受到最大的阻碍。然而自己是武朝的官,最后为了华夏军,付出全家的性命,所为何来呢?这自然也不是说选就能选的。
对于这件事,即便询问平素大义凛然的父亲,父亲也全然无法做出决定来。司文仲已经老了,他在家中含饴弄孙:“……如果是为了我武朝,司家满门俱灭,你我……也认了。但现在,黑旗弑君,大逆不道,为了他们赔上全家,我……心有不甘哪。”
司文仲在儿子面前,是这样说的。对于为武朝保下西南,而后伺机归返的说法,老人也有所提及:“虽说我武朝至此,与金人、黑旗皆有仇怨,但毕竟是如此地步了。京中的小朝廷,如今受女真人控制,但朝廷上下,仍有大量官员心系武朝,只是敢怒不敢言……新君继位虽遭了围困,但我看这位陛下犹如猛虎,只要脱困,将来未尝不能再起。”
剑阁之中,司文仲压低声音,与儿子说起君武的事情:“新君只要能脱困,女真平了西南,是不能在这里久待的,到时候仍旧心系武朝者必然云起呼应,令天南重归武朝的唯一机会,或许也在于此了……当然,我已老朽,想法或许昏聩,一切决定,还得忠显你来定夺。无论作何决定,都有大义所在,我司家或亡或存……没有关系,你不必理会。”
不过,老人虽然话语豁达,私底下却并非没有倾向。他也牵挂着身在江南的家人,牵挂者族中几个资质聪敏的孩子——谁能不牵挂呢?
事实上,一直到开关决定做出来之前,司忠显都一直在考虑与华夏军合谋,引女真人入关围而歼之的想法。
到得九月底,各方的游说愈演愈烈,剑门关外,每日里成百上千人就那样眼睁睁地死去,更远的地方女真人每日里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强攻。需要做出决定的时日近了。
十月初三,父亲又来与他说起做决定的事,老人在口头上表示支持他的一切作为,司忠显道:“既然如此,我愿将剑门交予黑旗。”
老人没有劝说,只是半日之后,私下里将事情告诉了女真使者,告诉了关门部分倾向于降金的人员,他们试图发动兵谏,抓住司忠显,但司忠显早有准备,整件事情都被他按了下来。此后再见到父亲,司忠显哭道:“既然父亲执意如此,那便降金吧。只是孩儿对不起父亲,从今往后,这降金的罪名虽然由儿子背着,这降金的罪孽,却要落到父亲头上了……”
初五,剑门关正式向金国投降。阴雨霏霏,完颜宗翰走过他的身边,只是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此后数日,便只是各式的宴饮与吹捧,再无人关心司忠显在这次选择之中的心路。
这样也好。
或晴或雨的天色之中,剑门关上迅速地变了旗帜,女真的车马如洪流般不息地过来,武朝军队迁出了关隘,去往附近的苍溪县城卫戍,司忠显在麻木之中等待着历史的水流从他身边静悄悄地过去,只希望一睁开眼睛,天下已经有了另一种形状。
然而一切并不能如他所愿。
十月十五这天,完颜斜保过来找他。作为完颜宗翰的儿子,被封宝山大王的完颜斜保是位面目粗犷言语无忌的汉子,过去几日的宴席间,他与司忠显曾经说着体己话大喝了好几杯,这次在军营中见礼后,便勾肩搭背地拉他出去跑马。
马队奔上附近山丘,前方便是苍溪县城。
县城并不大,由于地处偏远,司忠显来剑阁之前,附近山中偶尔还有匪患袭扰,这几年司忠显剿灭了匪寨,关照四方,县城生活稳定,人口有所增长。但加起来也不过两万余。
对于司忠显惠及四邻的举动,完颜斜保也有听说,此时看着这县城安宁的景象,大肆夸奖了一番,随后拍着司忠显的肩膀道:“有件事情,已经决定下来,需要司大人的配合。”
“何事?”司忠显皱了皱眉。
“便是为苍溪县而来。”斜保笑着,“司大人也知道,大战在即,粮草先行。与黑旗的一战,是我大金平定天下的最后一程了,怎样准备都不为过。而今秋日刚过,粮草要征,为大军做事的民夫要拉,苍溪也得出力啊。司大人,这件事情放在其他地方,人我们是要杀一半拉一半的,但考虑到司大人的面子,对于苍溪照拂日久,今日大帐之中决定了,这件事,就交给司大人来办。中间也有个数字,司大人请看,丁三万余,粮食六十万石……”
司忠显听着,渐渐的已经瞪大了眼睛:“整城才两万余人——”
斜保道:“全县不止啊。”
“……还有六十万石粮,他们多是山民,三万余人一年的粮或许就这些!大王——”
司忠显一拱手,还要说话,斜保的手已经拍了下来,目光不耐:“司大人,兄弟!我将你当兄弟,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剑门关以西的地方,与黑旗来往甚密,这些乡民,谁知道会不会拿起刀枪就成了兵,真让我的诸位叔伯过来,这里是没有活人的。而且,这是给你的机会,对你的考验啊,司大哥。”
司忠显的目光颤动着,情绪已经极为激烈:“司某……照拂此地数年,而今,你们让我……毁了此地!?”
“投、名、状。”完颜斜保的身体俯过来,拍打着司忠显的手背,声音极低,“做了这件事,就都是自己人了。”
“……我已让出剑门。”
“你让出剑门,是自知不敌啊,可是私下里与我们是不是一条心,谁知道啊?”斜保晃了晃脑袋,随后又笑,“当然,兄弟我是信你的,父亲也信你,可军中诸位叔伯呢?这次征西南,已经确定了,答应了你的就要做到啊。你手下的兵,咱们不往前挪了,但是西南打完,你就是蜀王,如此尊荣高位,要说服军中的叔伯们,您稍微、稍微做点事情就行……”
完颜斜保比出一个相当“稍微”的手势,等待着司忠显的回答。司忠显握着战马的将士,手已经捏得颤抖起来,如此沉默了许久,他的声音嘶哑:“如果……我不做呢?你们之前……没有说这些,你说得好好的,到如今出尔反尔,得寸进尺。就不怕这天下其他人看了,再不会与你女真人妥协吗?”
他这番话显然也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才说出来,完颜斜保嘴角渐渐化为冷笑,目光凶戾起来,随后长吸了一口气:“司大人,首先,我女真人纵横天下,从来就不是靠谈判谈出来的!您是最特别的一位了。然后,司大人啊,您是我的兄长,你自己说,若你是我们,会怎么办?蜀地千里沃野,此战过后,你便是一方诸侯,今天是要将这些东西给你,但是你说,我大金若是信任你,给你这片地方好些,还是猜忌你,给了你这片地方好些呢?”
“司大人哪,兄长啊,弟弟这是肺腑之言了。做了这件事,蜀地拿在手上,那才不烫手。否则,给你当然会给你,能不能拿到,司大人您自己想啊——军中诸位叔伯给您这份差使,真是爱护您,也是希望将来您当了蜀王,是真正与我大金一条心的……不说您个人,您手下两万弟兄,也都在等着您为他们谋一场富贵呢。”
完颜斜保说到这里,望向县城方向,微微顿了顿,微凉的风正从那里吹来,司忠显听他说道:“而且,就算您不做,事情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的这句话轻描淡写,司忠显的身体颤抖着几乎要从马背上摔下来。此后又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话,完颜斜保拱手告辞司忠显都没什么反应,他也不以为忤,笑着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