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敞阔,两尺宽的金砖墁地,光鉴照人。日已高悬,外头却悄寂无声,层层帷幕低垂,围着两人缎褥香被,温腻馨暖。他的眉毛如墨浓描,双眸紧闭,鼻梁直挺修长,唇如点朱般红润光泽,是世间最高不可攀的男人。她枕臂定定凝望,心似静夜里的一汪皎月,又枝藤叶蔓的缠绕出眷恋情深。不知过了多久,他撑不住一笑。
青橙伸手捧在他颊边,细细的摩挲,柔柔唤道:&ot;皇上。&ot;
他转脸看她,笑道:&ot;还没看够呢?&ot;青橙涨红了,往他胸前依偎,嗔道:&ot;我就是喜欢看嘛。&ot;乌丝满枕,若有若无的散着幽然淡香,他轻抚着她的肩膀,两人安然的抱着躺了半会,青橙道:&ot;今儿不用去上书房么?&ot;
弘历自幼时入宫,除去旬休节庆,日日都是卯时起身去上书房早读。他道:&ot;昨晚上太过操累,免了早朝。&ot;青橙面上飞红,低声羞涩道:&ot;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我可不愿做杨妃,误国误民!&ot;皇帝愣了愣,待悟过她的意思。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半响,才挑起她的下颚,饶有趣味道:&ot;朕昨儿赶了整日的路,还不许乏么?小脑瓜子想什么呢?!&ot;
两人低声喃语,时而传出爽朗笑声,吴书来立在外头不敢叫起,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儿转。军机处的传话太监一道一道的过来催人,实在没得法子了,吴书来只得在帘外抖着胆子喊了一嗓子:&ot;皇上,奴才有事禀告。&ot;
皇帝扰坏了心情,颇感不悦,道:&ot;什么事?&ot;
吴书来禀道:&ot;张廷玉大人传话,甘肃布政司有八百里急报。&ot;里头一阵窸窸窣窣,半会,皇帝穿着中衣趿鞋走了出来,吴书来连忙高举着折子递上,皇帝随手翻开,才看了两眼,面色大变,喝道:&ot;如此大事,怎么不早些禀告?&ot;吴书来噗通跪下,不敢辩驳,只是叩首。司衾宫人进屋伺候皇帝穿戴,不及用膳,便坐了凉轿直往军机处。
朝中有什么事,青橙向来不问、不管、不论。天大的事,有皇帝顶着,无论如何也波及不至她。她腰身痛。用过早膳,便宣了通晓疏络筋骨的嬷嬷上前按摩,又睡到傍晚了,方起身穿戴梳妆,扶着海安往寿康宫请安。嫆嬷嬷在寿康门处迎了,笑容满面道:&ot;太后老佛爷身子有些不舒服,纯主子改日再来罢。&ot;
青橙忧心道:&ot;可叫御医瞧了?大老远的从承德坐车回来,老佛爷定是受累了。&ot;
嫆嬷嬷道:&ot;纯主子的心意,老佛爷心领了,只是实在动不得身。已经宣了太医瞧着,太医也说是舟车劳顿,累出来的老毛病,歇两日就会好。&ot;青橙舒了口气,道:&ot;那就好。&ot;从寿康宫出来,两人又去长春宫请安。皇后顾着皇帝的颜面。客客气气的见了,陪着说了好半会的寒暄话,到夜幕时分方散。
海安问:&ot;主子可要宣凉轿?&ot;
初夏晚风裹着几丝清凉,微微拂在脸面,极是舒坦。内侍提着蜡扦四处点灯,宫宇廊檐上挂的宫灯一盏一盏的通亮,很快就燃至楼阁深处。青橙道:&ot;不必了,这儿离翊坤宫并不算远,咱们慢慢走回去罢。&ot;甬道上有许多来往走动的宫婢内侍,他们行色匆匆,急着回当差的殿宇述职,见了青橙,亦是不得不屈膝立在墙角,待她走远了,方敢起身。
甘肃布政司传来奏章,说宁夏府城上月陡然地震,瞬息之间,阖城庙宇、府衙、房屋倒塌无一有存。男妇人口,死伤大半,从郡城内抬埋之压死人口约一万五千三百余躯,此外瓦砾之中,存尸尚多,官兵压死者有一千数百名。
皇帝闻之震惊,痛惜不已,立时命左都御史查郎阿与兵部侍郎班第启程前往银川府城进行赈灾,又连日昼夜不息八百里急报回禀情形。如此小半月,此事方渐渐平息。皇帝勤于政事,数日皆宿在上书房后殿,几乎没有睡过整觉,总是才躺下,就有奏折禀告。
这一日,总算得了闲余,皇帝摆驾回养心殿用晚酒点心,李玉端了绿头牌上前,皇帝扫了一眼,颔首片刻,忽而问:&ot;怎么没有海常在的牌子?&ot;
李玉心里打着哆嗦,道:&ot;海常在上回在御花园被野猫抓了脸,伤痕还未好透,不能面圣,所以&ot;皇帝咣当撂了酒杯,道:&ot;宣她过来。&ot;李玉一顿,心中清朗,旋即&ot;嗻&ot;了一声,便退下。皇帝吃了点心,用青盐漱了口,起驾往后殿。
海常在已裹了被子躺在龙榻上,见皇帝进来,点了点头,道:&ot;皇上万福,请恕臣妾不能行礼。&ot;皇帝嗯了一声,张开双臂,自有宫女上前宽衣,他穿着明黄中衣,挥手屏退众人,倚着榻槛坐下,抚了抚她面上结过痂的肉痕,道:&ot;还疼么?&ot;海常在何时受过如此厚待,只觉脑中懵然,胸腔里猛跳个不停,脸上泛起红晕微坨,垂眼道:&ot;谢皇上关心,已经不疼了。&ot;皇帝面色淡然,不动声色道:&ot;你做得很好,朕会赏你。&ot;
他话里的意思,海常在并不傻,自然听得明白,便低声道:&ot;臣妾与纯主子同年进的潜邸,入宫后,又同住于钟粹宫东小院,情同姐妹,臣妾帮衬着她,是属应当。只要她平平安安的诞下皇子,臣妾多条疤痕又算什么。&ot;
皇帝点点头,沉稳道:&ot;往后也要如此。&ot;海常在忙顺从道:&ot;是。&ot;次日。天光大亮,内务府颁了旨意,晋封海常在为贵人,赐字为&ot;愉&ot;,迁至永和宫。
青橙的肚子越发大了,行路极为不便,除了傍晚时在翊坤门前的宫街上来回逛逛,几乎不往远处走。皇帝每日下了朝,去过寿康宫请安,再无旁事,头一件肯定是往翊坤宫走。内务府的人惯会见风使舵,只要有好东西,全往翊坤宫里塞。
御花园的莲花还没开,王进保指派侍花的太监烘开了数百朵的粉白莲花,用瓷盆兑满泥水栽培了呈上去,摆在庆云斋的月台前,煞是好看。青橙瞧了果然欢喜,皇帝便夸了一句:&ot;花着内务府的钱,事儿做得还算不错。&ot;乐得王进保几日都在吴书来跟前嘚瑟,道:&ot;老哥,往后别说老弟没有提点你,可得抱住纯主子的大腿不撒手。你瞧瞧,后宫里得宠的人有多少,我干过的奉承事有多少,却只这一件事儿,得了万岁爷夸赞。&ot;
吴书来正喝着普陀茶,咂嘴道:&ot;万岁爷才说了你一句好,就翘起尾巴到天上去了,小心跌下来,粉身碎骨。&ot;王进保&ot;呸&ot;了一声,道:&ot;吴老哥,你可太不厚道了,尽说些丧气话。&ot;稍顿,压低了声音道:&ot;我听说,前头愉贵人晋封是因着在御花园里替纯主子挡了一爪子,可是真的?&ot;吴书来横眼道:&ot;有本事你自个打听去!&ot;说完,起身将辫子往身后一甩,哼着小曲儿走了,气得王进保在后头喊爹骂娘,直跺脚。
一日傍晚,暑气渐褪,小丫头们从井里提了水泼在月台前,灰扑扑的热雾散开,尘土飞扬。青橙在房间了沐浴更衣,正扭着锦扣,尔绮进了屋,道:&ot;主子,林采悠想见您一面。&ot;
海安倏然垮了脸,道:&ot;这种贱婢,敷衍两句打发了就是,还眼巴巴的过来通传,让主子烦心。&ot;尔绮听着不爽快,当着青橙的面也不好说什么,正欲退出,却听青橙道:&ot;让她进来说话。&ot;尔绮冷眼望了望海安,应了声&ot;是&ot;,便退下通传。海安道:&ot;林采悠三番五次的找您,不过是得陇望蜀,想巴结巴结,主子何苦操这闲心。&ot;
青橙默默走至厅中,忆起往昔在钟粹宫的旧事,沉沉道:&ot;我无宠时,她尽心尽力伺候过我两年,忠心耿耿,凭着这个,她若有难,我帮衬一把,也是该的。&ot;
尔绮领着林采悠进来,采悠立在槛边请了双安礼,道:&ot;纯主子万福金安。&ot;青橙虽不忍拒绝她,却也不想太过理会她,连寒暄也免了,径直问:&ot;你有什么事要求我的?&ot;
采悠眼圈儿红了红,满面凄然,双膝跪地连磕了四五个响头。将额上叩得红通通的,方泣声道:&ot;求求主子,让奴婢回翊坤宫伺候您罢。以前是奴婢错了,大错特错,求主子大恩大德,原谅奴婢。&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