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朝客确实是不平静的。
他无言以对。
只怪承渊先入为主带给他的印象太过深重,使得他从一开始就对陆启明怀有极大戒心,言语间也是平素少有的冷锐压迫。可此刻经由陆启明几句明言,徐朝客蓦然惊觉——这次的不妥真的太大了。
他自诩平生行事一向随性却有度,恶事不为,人心不愧。没成想,今日却两两同时着了相。
自上次承渊潜入桃山、对谢云渡下手之后,徐朝客不可能不详细调查相关的一切。神域中人虽素来不关注中洲,但陆启明的事迹在中洲人尽皆知,真有心调查的话也容易得很。而谢云渡虽不愿吐露秘境细节,但也确实反复告诉过徐朝客他对陆启明的观感,他的认可与信任。
就算未曾蒙面,徐朝客对陆启明也绝不能说是不了解。
可是,就算他得到的一切线索都与陆启明今日言行相符,承渊的存在却让徐朝客不断地对陆启明怀疑、否定。
徐朝客最初误认是承渊又来挑衅,出手时根本没有顾及分寸。后来虽然意识到他伤的原来是陆启明,心中其实也并无歉意——因为承渊与陆启明在他看来毫无区别。真的毫无区别。
但现在徐朝客不得不开始思考,如果一切都是事实与真话,那么今日这一幕,对陆启明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
新酒“睦月”一口接着一口咽下,徐朝客却品不出丝毫滋味,恍惚似是被先前的茶水冲淡了。
这少年甚至还未知道承渊的存在。凤族原本应该是他的最大后盾,却被承渊蒙蔽,对他不管不问。而若真如谢云渡担心的那样——承渊与陆启明之间存在生死冲突的话,灵盟必然会舍弃实力远逊的陆启明。更不必提原本就敌对的武宗威胁。
群虎环伺。
陆启明与承渊同为九代,但前者却受到灵盟近乎漠视的对待。算来已有十七余年了,灵盟却是最近才有联络陆启明的倾向——想必是近年承渊愈渐脱离他们的掌控,才终于想起试试另一个了吧?
徐朝客冷笑,倒还真是灵盟的作风啊。
但下一刻,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却不由得攥紧了;他开始怀疑另一件事——
四年前,仅凭承渊一人,真的可能瞒住凤族直到现在么?
难道是灵盟掌权者默许甚至帮助承渊欺瞒凤族、窃取陆启明凤族皇子的身份?凤族这种可贵的资源正要用到刀刃上,不是么?
还是……凤族本身的意愿?为大业牺牲区区一个族人,或许也是可以接受的?
徐朝客心底微觉寒冷。在那座庞然大物的堂皇表象下,真不知道藏匿了多少龌龊事。
一声叹息。
怔怔出神良久,徐朝客再满斟一杯。
他目光似在凝视杯中清透的酒,余光却忍不住地看着陆启明。
这少年是何等的灵秀人物,对此也一定是有些知觉的吧?否则也不会说“不需要灵盟”类似含义的话。
区分开两个“九代”截然不同的处境之后,徐朝客再回想起陆启明今日所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些话有何等的分量。
陆启明遣词谨慎且惜字如金,但仅凭他对徐朝客调查之事的亲口承认,早已蕴含极大信息量了——他几乎明确表达了有关自己的绝大部分事。
渡世者身份特殊。无论哪一代,灵盟对他们的保护虽是事实,但本质却是“利用”,更是时刻警惕着、防备着的。假如徐朝客真的心怀恶意,把今日这席话录下来交给灵盟,对陆启明而言不啻是一场灾难。
陆启明分明已经冒了极大风险,但徐朝客却丝毫不理会、不满足。
徐朝客一心想知道陆启明与承渊的关系,想知道承渊的打算——只要没听见这些,就兀自认定陆启明满口谎话,就非要言语挤兑、刻薄相逼,但事实呢?
陆启明纯粹是出于对挚友的信任才与他平心静气在此交谈对饮,但他却将这难能可贵的信任弃如敝履。
徐朝客一仰头,杯酒入腹,再次一饮而尽。
如果陆启明当真做出一副受了委屈的弱者姿态,徐朝客心里反倒不会如现在这般难捱——只要以后给他些补偿就可以了。
可偏生这少年又是无比骄傲的。
他本就没有准备得到任何东西,甚至连徐朝客的信任都不需要。他只是做了内心认为正确的事,无愧自己,亦无愧挚友;除此以外再无它物。
至于那些无关人等的质疑和讥讽,对他而言犹如清风过耳,是根本不会在意的。
这是情义。
徐朝客微微苦笑。
他怎会不知,世上唯有“情义”这二字最最亏欠不得,因为一旦欠下了,就再无可补偿,只会越欠越多。
徐朝客不禁庆幸。幸好陆启明的话及时阻拦了他,否则再发展下去,他不知还要说多少过分的话、做多少过分的事。到时,恐怕真就无颜面对小师弟了。
他心中复杂。没想到陆启明与承渊竟真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这种“不同”的程度是如此之深,以至于让徐朝客确信——等下次相见时,纵使这两位的相貌乃至灵魂气息都完全相同,他也绝无可能再错认。
他依旧下意识地倒着酒,但这回却中途停了下来——
壶已空了。
彻底没有不说话的理由了啊。徐朝客自嘲一笑。
……
陆启明很少与另一人沉默地对坐如此之久。
年少时候,林有致偶尔会到广扬城来。她到陆府找到陆启明,两个人寻一间书房或茶馆待着,各做各事,交流极少,但却觉得自然安稳,不会有任何尴尬。
那种沉默,与此时性质不同。这里的沉默是给徐朝客的压力。
而陆启明的目光却始终十分平和;甚至称得上温和。如果此时徐朝客望进陆启明的眼睛,一定会懂得陆启明的等待只为表达自己的决心,绝非故意给他难堪。
陆启明很明白,这其实是一个不擅长勾心斗角的人。而一个人会做自己不擅长的事,往往是出于焦急。
徐朝客则是因为担心谢云渡。
——这样的人非但不坏,还比世上大多数人要好。
如果站在朋友的角度,陆启明甚至真心为谢云渡感到高兴。有这样一位师兄,实在是好事。
此时看徐朝客的反应,也是理解了陆启明心意的。皆大欢喜至此,又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于是陆启明安然等着,毕竟茶水总有饮尽的时候。
就是此时了。
……
“之前确是我有偏见,实在不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