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夯土将台上,很快有军吏飞速来此,替主持中军大营防务的主营副将高览代为请示。“高将军请问明公,是否要出营收拢溃兵,并去寻一寻崔中郎将?”
“这是自然。”袁绍回过神来,立即颔首。
“明公,且等天明!”就在这时,逢纪却忽然上前抢在那名军吏身前,然后恳切进言。“凡事小心为上……万一是公孙伯圭诈走,专等我们开门时突然反扑呢?”
“说的也是。”陈宫回过神来,也赶紧肃容再劝道。“骑兵作战来去如风,明公不可小觑,而且左营如此局面,怕是崔巨业已经凶多吉少了,何必再去寻他?”
将台之上,已经披挂完备的袁绍一声叹气,却又顿足反驳:“诸君说的都有道理,但这件事情不是这么算的。崔巨业、崔季珪新晋之人,一为中郎将,一为骑都尉,各自将兵数千为我左右营……为何如此恩宠,还不是想千金市马骨,收清河人心?收河北人心?不管崔巨业生死如何,经昨晚一事,我今日若再不去救,那落到右营崔季珪眼中又算是什么呢?”
“崔季珪不比崔巨业,他是个明白人。”陈宫也跟着顿足而言。“不会因为此事对明公生嫌隙的!”
“崔季珪不会,但崔氏其他人会,如鄃城季雍这种新投的清河本地人会,将来冀州其他人也会!”这次轮到袁绍去按住陈宫的手了。“而且他们即便是不敢对我怨怼,也会对公台你生嫌隙的!我用公台,绝不是只用来安抚兖州人心的,是要真心以公台为我腹心之任,借你的才智替我统帅大河南北人心的……我得为足下考虑!”
陈宫一时怔住,却又忽然后退到将台下正色行礼下拜:“属下惭愧!”
而说完这句话,其人兀自扶剑而走,竟然是停都不停,便消失在了夜间光影之间,弄的袁绍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而,片刻之后却又有带着翎羽的传令兵从高览处前来觐见,说是陈宫兀自领着五百人马出左面小门往左营寻人去了。且陈公台走前有话给袁绍留下,还是让继续紧闭大门,不必遣过多人出营,而若其人遭遇公孙瓒反扑,也不必出营去救。
袁绍与几名许攸、逢纪等心腹面面相觑,却也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陈宫如此举止,自然是不顾个人安危兼勇于任事,是要用自己的行动来堵崔琰、季雍以及所有河北人的嘴。然而其人如此任性,却也总让人觉得无奈。
不说别的,真要是公孙瓒杀个回马枪,又怎么可能不救他陈公台?真要讲人心、讲利害,十个崔巨业也抵不上一个陈公台啊!前者不过是半个清河人望,而后者乃是整个兖州的本土代表。
说到底,陈宫这是对袁绍如此姿态心存感激之余,还带着昨晚的三分火气呢!
不过事到如今,袁本初等人还是希望公孙瓒能不再回来,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但是,公孙伯圭怎么可能一走了之呢?
就在袁本初和一众心腹幕僚、军吏立在夯土将台上伸长脖子往残破的左营处无语凝视之时,忽然间,夜色之中喊杀声陡然再起,而众人惊慌之余循声回过头来,却见身后右营处火光冲天……此情此景,袁绍差点没一个头晕目眩,一头从将台上栽下来!
原来,公孙瓒之前破左营之时,已经从俘虏处得知,前营主将乃是曾渡河攻山,名震河北的张颌,后营主将鞠义乃是曾在河内直面吕布救下袁绍的那人,而中军大营的高览虽然名声不显,但彼处胜在兵力厚重,也无须什么过于出挑……总之,这三处哪处都不好惹,唯独右营,主将崔琰虽然名声很大,但却和崔巨业一样是书生领新兵!
于是乎,其人聚拢兵马佯做撤退,却是利用骑兵在战场上的绝对机动优势和回马枪的战术突然性,忽然回身,直扑右营!
可怜崔琰是个道德真君子,本就不擅长领兵,所以战后不免疏忽,甚至还下令开门去营救各处溃兵……结果被公孙瓒杀了一个措手不及,直接突入营内!
“竖子!”袁本初见到右营火起,强行稳住心态之余也是怒极反笑。“竟敢如此欺我吗?!让高览引中军五千兵去援护崔季珪!”
逢纪和许攸刚想说话,却也各自闭嘴。
毕竟,崔巨业眼瞅着似乎是凶多吉少,这要是崔琰也死了,不说清河本地人心如何,只说旁边邺城那里若是知道了此事,河北人心不附,岂不是耽误大局?
故此,此时营中两个真正能劝阻袁绍的人都选择了沉默。而且平心而论,他们的选择也真的可以理解。
只是问题在于,从袁绍到这二人,再到得到命令匆匆引兵出营的高览,几乎所有人低估了公孙瓒的能力和那五千骑兵的威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长久以来,公孙瓒都被公孙珣的光芒所遮蔽。
在众人眼里,公孙瓒可能跟公孙范、公孙越没什么两样,就是所谓‘卫将军的族兄弟’,所谓‘还不错’而已。即便是公孙瓒一时奋起,破了黄巾,夺了平原,一时聚两百万人口,兵马数万,威吓河北,那也没用。因为在智谋之士的眼里,这天下还是要在公孙珣与袁绍之间一决雌雄的,公孙瓒充其量只是个在奋力挣扎的搅局者而已。
这么看,当然也是对的……但还是那句话,由于这些人的着眼点不同,所以他们总是忽略掉公孙瓒本人的情况,他们忘了公孙伯圭也是一名典型的边郡骑将,而且是一名极为优秀的骑兵将领。
自幼受边郡军事贵族子弟教育;弓马娴熟、武勇出众;早在乱世开启之前便参与并经历过出弹汗山这种大规模边郡战事,黄巾之乱后更是屡屡引兵参战,军事经验堪称丰富……这种人,战略上可以忽视他,但战术上若要小瞧他,那就真的是要付出代价的。
高览行动极快,甚至有些匆匆的感觉,其人亲自披坚执锐,当先出营,又当先进入右营去救人,然而这位主营副将刚在火光之下见到尚在坚守的崔琰,尚未来得及问话,却和之前将台上的袁绍一样,猛地被身后动静所吸引,然后在惊怒之中有所醒悟。
原来,公孙瓒这次早就料到主营会派人出来营救右营,所以在一击攻破右营后并未一心在营中杀伤,反而只留下田楷领两千人继续将放火杀人,将声势造足,然后他本人却领过半兵马悄然撤出,绕到袁军中军大营与后营外的空隙中潜伏。
须知道,营寨之间的距离是很有意思的……它既不能太远,远了不容易相互支援,也不容易联手对营盘缝隙中的敌军造成杀伤;也不能太近,近了就丧失了分营的意义,使得部队在防火和防止溃兵上的努力化为乌有。
所以实际上,营盘之间的距离以两三百步为佳。
而公孙瓒便是将杀机藏在了这两三百步的距离上,黑夜之中,右营已经起火,中军大营也在放出大股援军,到处都在乱,所以公孙伯圭得以轻松拔除了原本挡在两营之间的鹿角,然后静待战机。等到高览仓促引兵出营后,由于营盘距离的缘故,其人作为指挥官在前面已经进入崔琰右营,后面的援军居然还有一部分来不及出营!
就在这时,公孙伯圭再不犹豫,亲自和王门、关靖等心腹一起冲锋在前,引骑兵直扑过去,奋力践踏杀伤这支被卡在了两营之中的部队!
前后脱节,主将不在,敌军悍勇强势,这支以步卒为主的援军登时溃散,然后又遵循着本能往自家所属的大营而逃,而公孙瓒持长槊在后,居然一马当先驱溃兵杀入袁绍中军大营。
夯土将台上,袁本初目瞪口呆,却又一时失语。
“明公速退!”第一个回过神来的是逢纪,其人抱着袁绍的腰便往下拖。“前后张、鞠两位将军马上便到,明公千金之躯,不必冒险……”
许攸也赶紧上前推着袁绍下去:“本初且去,事已至此,你个人安危才是重中之重,其余皆不足为道……你随元图到后面箭楼上暂避,我在此掌军,调度防御便可!”
袁绍从失神之中醒悟过来,一面羞愤,一面却也咬牙准备与逢纪一起离开。
然而,就在他决定不顾面子,准备暂时躲避一二的时候,忽然间,一个明明很陌生,却偏偏带着一丝熟悉味道的声音陡然在营中响起,其声之大,宛如春雷,震慑半营,也让袁绍耳中隆隆:
“袁本初!昔日北邙山上你以家门高第,当众辱我,逼得我只能羞愤而走,今日我破你营门,杀你爱将,屠你士卒,你却居然不敢来迎客吗?!”
袁绍一时只觉的血气上涌,再难自制,便兀自返身重登将台。
“明公何必赌气?!”逢纪几乎要哭出来了。“黑夜之中,弓矢无眼!要从长计较!”
“天下事哪能事事计较?!”袁绍目眦欲裂,却是一把推开逢纪,然后又从旁边许攸身上拔出长剑来,遥遥朝着出声的方向而指。“若事事计较得失,公孙氏的几个小儿岂能十年而与我袁氏齐平?!我今日营中坐拥数万之众,若连一个只有几千兵的公孙瓒都躲,将来怎么跟公孙文琪相对?传我军令,击鼓举火,发全军迎敌,再去告诉公孙瓒,我袁绍就在此处,今日绝不再退,他想见我,便亲自来此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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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既发青兖重兵,隔大河、旧渎钳平原,瓒坐守无援,乃欲出奇兵渡旧渎袭之。郡丞关靖于城上劝,瓒遂叹曰:‘昔在洛中访绍,绍视吾不值一钱,今在此,卫将军亦视吾不值一钱,然大丈夫生于世,岂能心中郁郁久难平?今日战,非止平原事,亦要天下值吾也!’靖遂不言语,至夜,乃亲披坚执锐从之……而瓒既破左营,杀崔巨业,乃撤回,途中顾靖问曰:‘今夜瓒值几何?’靖于马上答曰:‘可当万金!’瓒笑曰:‘固不足也。’遂折身复攻,破右营,蹈高览后军直入袁绍中军营,杀伤千万,至于纵马扬声喝问袁绍,震惊袁营。喝问罢,复顾靖不语,靖知其意,亦扬声于马上对曰:‘今日将军可倾国!’瓒大笑不止。”——《新燕书》卷六十七,诸公孙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