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越看越怒,跳过了几行,见下面是:“……民皆愁痛,比屋思乱,赖陛下与太皇太后起而救之,天下之民,如解倒悬……”
赵煦看到此处,再也难以忍耐,一拍龙案,霍然起身,而赵煦怒极之时,内力自然而然涌出,一张紫檀木龙案,被他这一巴掌拍得稀巴烂。
赵煦那时年方一十八岁,以皇帝之尊再加一股少年的锐气,更有一掌拍碎龙案之惊世骇俗之举,在朝堂上突发雷霆之怒,群臣无不失色。
只听他厉声喝道:“范祖禹,你这奏章如此说,那不是恶言诽谤先帝么?”
范祖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陛下明鉴,微臣万万不敢。”
赵煦见此,心下怒意稍减,沉声道:“先帝以天纵之才,行大有为之志,正要削平蛮夷,混一天下,不幸盛年崩驾,朕绍述先帝遗志,有何不妥?你们却唠唠叨叨的聒噪不休,反来说先帝变法的不是。”
群臣班中闪出一名大臣,貌相清癯,凛然有威,正是苏轼胞弟,宰相苏辙,赵煦心下不喜,心道:“这人是苏大胡子的弟弟,两兄弟狼狈为奸,狗嘴里定然吐不出象牙。”
只听苏辙道:“陛下明察,先帝有众多妙策,远超前人,例如先帝在位十二年,终身不受尊号。”
“臣下上章歌颂功德,先帝总是谦而不受,至于政事有所失当,却是哪一朝没有错失?父作之于前,子救之于后,此前人之孝也。”
赵煦哼了一声,冷冷道:“何谓‘父作之于前,子救之于后’?”
苏辙道:“比方说汉武帝罢,汉武帝外事四夷,内兴宫室,财用匮竭,于是修盐铁、榷酤、均输之政,抢夺百姓的利源财物,民不堪命,几至大乱。”
“武帝崩驾后,昭帝接位,委任霍光,罢去烦苛,汉室乃定。”
赵煦又哼了一声,心道:“你竟以汉武帝来比父皇。”
苏辙眼见赵煦脸色不善,事情甚是凶险,心下暗道:“我若再说下去,陛下一怒之下,说不定我有性命之忧。”
“但我若顺从其意,天下又复扰攘,我为当国大臣,心有何忍?今日正是我以一条微命报答太皇太后深恩之时。”
苏辙想到此,目光坚定下来,复又道:“后汉时明帝察察为明,以谶决事,相信妄诞不经的邪理怪说,查察臣僚言行,无微不至,当时上下恐惧,人怀不安。”
“章帝接位,深鉴其失,代之以宽厚恺悌之政,人心喜悦,天下大治,这都是子匡父失,圣人的大孝。”
苏辙猜知赵煦于九岁即位,九年来事事听命于太皇太后,心中必定暗自恼恨,决意要毁太皇太后的政治而回复神宗时的变法,以示对父皇的孝心,因而特意举出“圣人之大孝”的话来向赵煦规劝。
谁知赵煦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大声道:“汉明帝尊崇儒术,也没有什么不好,你以汉武帝来比拟先帝,那是什么用心?”
“这不是公然讪谤么?汉武帝穷兵黩武,末年下哀痛之诏,深自诘责,他行为荒谬,为天下后世所笑,怎能与先帝相比?”
苏辙亦跪倒在地,连连叩首,下殿来到庭中,跪下待罪,不敢再多说一句。
一个白须飘然的大臣越众而出,却是范纯仁,从容道:“陛下休怒,苏辙言语或有失当,却是一片忠君爱国的美意。”
“陛下亲政之初,对待大臣当有礼貌,不可如诃斥奴仆,何况汉武帝末年痛悔前失,知过能改,也不是坏皇帝。”
赵煦不屑道:“人人都说‘秦皇汉武’,汉武帝和暴虐害民的秦始皇并称,那还不是无道之极么?”
范纯仁道:“苏辙所论,是时势与事情,也不是论人。”
赵煦听范纯仁反复辩解,怒气方息,喝道:“苏辙回来。”
苏辙自庭中回到殿上,不敢再站原班,跪在群臣之末,道:“微臣得罪陛下,乞赐屏逐。”
苏辙此言正中赵煦下怀,苏家兄弟虽做官不怎么样,但于文学上的成就也是不凡,在天下士子之中声望甚隆,杀是杀不得的,贬斥他们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次日诏书下来,降苏辙为端明殿学士,为汝州知州,堂堂当朝宰相,却因为反对变法,而成了一个小小的州官,这又是何苦来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