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有商业的规则,不同样的商业文化,或者有不同的规则,伦敦的商业文化自然跟广州不一样。
哪里都有这样的人,利用合乎规则的手段,去达到那些规则不想看到的结果,这种人在资本市场中被称作野蛮人。
但这些野蛮人并没有破坏规则,他们不过是挑战了规则而已。
因缘际会,周琅开始在东方商业中,扮演起了野蛮人的角色。
通过不断从广州传回来的商业情报,这些都是魏连理派人送回来的,但以魏连理的专业水平,他是不可能认识到这些情报的价值的。因此是有专人指点的,魏连理没有商业眼光,但他有识人的眼光,而且及其善于察言观色,与人交往和沟通是他的强项。
他到了广州之后,花重金拉拢了几个十三行中的老掌柜的,他送回来的那些情报,都是这些老掌柜挑中的。
周琅仔细的分析了这些情报,发现广州的商业形态中,有许多地方是反市场的,往往反市场的情况发生,都是行政权力介入而引起的,这些反市场的情况也不例外。
比如垄断经营,这本身就很反市场,违反了供需法则。违反市场法则,是肯定会受到市场的报复的,比如十三行垄断茶叶出口,这就会造成茶叶价格高昂,销量受限,行商谋取超额利润。利润确实是超额的,否则十三行巨富不可能动辄几百万上千万的家产,可这些钱商人只得到了一部分,有很大一部分都在维持各种非正常的渠道中白白浪费了,比如为了维持跟官府的关系,十三行就大量向各级官员上贡,这些成本最后都加在差价里让洋人承担了。
但中国人却也没有得到多少好处,十三行商人积累了大量财富,养活了一群貪官污吏,最广大的茶农得到了什么?什么都没得到。
如果放开贸易,允许所有商人参与这个市场,那么茶叶价格肯定会下跌,很快利润就变得微薄,这时候只有最有竞争力的商人能够赚到钱,他们就会想尽办法削减成本,当然偷工减料降低质量是一个方法,但这种劣质方法在充分竞争的商业关系中,也会被淘汰,只有那些保持了质量,同时能够压低价格的商人,才能够赢得竞争的胜利,为了降低成本,又不能降低质量的情况下,有的人会选择克扣工人工资,但也有的人会提高工人工作效率,那就是使用机器进行生产。这就是为什么,自由竞争的环境下,技术会进步。
而自由竞争带给茶农的,远比垄断来的要多,因为现在茶农可以跟更多的商人交易,他们的选择多了,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只能跟那些垄断商交易,对方拥有定价权,是不可能给他们多余的利润的。
这是第一种反市场现象,由清政府下发专营权带来的垄断贸易。
第二种反市场现象是出在茶叶的运输环节。
这时代中国的茶叶,主要产地在福健,不管是山西晋商通过恰克图贸易卖给俄国人的茶叶,还是广东十三行通过一口通商卖给英国人的茶叶,大多数都是在福健武夷山生产的。
以武夷山一个产茶区崇安县举例,该县每年茶季来临,树上的叶子被采摘下来,运送到县城外的星村和赤石街,分门别类,烘培、调和并包装以后,从星村和赤石出发,水路跋涉,绕道行走,先是装在木筏上,每个筏子上装12箱,运至崇安县城,然后再由苦力们背着攀越武夷山抵达江西铅山。这一路上,山道宽约六尺,路面是小方块的花岗岩铺就。苦力们每次担着一两箱茶叶,需要八天才能送达目的地。从铅山出发的小船,要装22箱,运至河口,然后换作载重200箱的船只顺江而下,出鄱阳湖,溯赣江,经过十八滩而抵达赣州。至赣州再以载重60箱的船运至南安。然后苦力们扛着茶箱穿过梅岭,在南雄装船到韶州,再换载重量为500600箱的大船,顺北江南下,经过珠江到达广州。星村至广州,这趟茶叶线路长达2885里,费时50天至60天。
这条贸易线路的反市场情况,跟中国官府的漕粮不走海运走陆运一样,让人不解。
要知道福健可是靠海的,而且福健多雨,武夷山又是一条纵贯南北的大山脉,福健的河流多从武夷山发源,这就意味着,在福健不难找到一些通往武夷山的水道。
可清朝的商人偏偏放着从武夷山顺流而下的便捷,反而千里迢迢先从福健翻越武夷山到达山西,接着水陆并进多次更换船只,最后翻越梅岭进入广东,又换水路送到广州贸易,他们不嫌累,也不嫌烦吗?
原因很简单,政府不允许茶叶走水道,道理就跟漕粮走运河不走海陆一样,不安全,越是农业文明的政府就越是在乎安全感,因为农业生产所求的就是风调雨顺。于是他们不能接受大海上的风险,风浪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则则是担心海上的敌对势力,担心海寇的威胁,福健历史上恰好就是倭寇侵袭最严重的地区之一。所以明朝政府宁可付出沉重的财政负担,也要用低效率的运河来运粮食,宁可走千里迢迢的陆路运输茶叶,不不走便捷高效的水路。
晋商运往恰克图的茶叶也是这个道理,从福健出发翻越武夷山,穿越江西抵达湖北的汉口,在继续北上经过河南、山西,北上到蒙古,最后抵达恰克图。如果换成从福健沿海走海运到天津,然后去恰克图,不管是时间还是成本都会大大的节省。
历史上英国人逼迫清政府开放了福州贸易之后,福州茶道打开之后短短几年,就超越了广州。俄国人则利用汉口长江水道的便利,通过长江和海洋联运到天津北上恰克图,短短几年就打垮了晋商垄断了几百年的茶叶贸易。
反市场的经营,一旦遇到市场化的竞争,往往只有破产一条路可选。不管是十三行还是晋商都过于依赖从政府获得特权来提高竞争力,而不是通过技术提升竞争力,结果在面对连清政府都管不了的洋人竞争的时候,自然而然的就失败了。
虽然广州充满着大量反市场现象,周琅现在恰好有一种抗衡官府的力量,如果他在十三行面前做野蛮人,估计十三行损失会很大。但让中国的资本力量受损,那不是周琅要干的事情。
周琅的目的是跟洋人竞争,尤其是潜在的最大威胁英国人竞争。
为什么敢跟英国东印度公司正面竞争,因为周琅也抓住了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一个反市场行为。
跟十三行一样,这也是一家垄断组织,他们借助英国政府授予的特权,一直垄断着茶叶贸易。
可垄断必然带来高价格,低效率,超额利润,东印度公司职员超高的薪水,就是从这些垄断特权中提取出来的牛奶。
那么只要找到一个英国政府无法控制的势力,东印度公司这种反市场行为,很容易就会被周琅利用,制造东印度公司的死亡。
英国东印度公司这家公司,有许多遭人诟病的东西,但他有一条原则,是值得称道的,那就是守法。是的,这家公司将守法写入了公司守则中。不管到任何地方,任何国家,公司都规定要遵守当地的法律,不管当地法律是多么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