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就干脆不做声，他现在都不考虑自己的皇权问题，纯粹就是来听课的，比王安石上课都有趣多了。</p>
“这个只是推论而已，确切的结果可能得不出，比如说族法、宗法还是可能会存在的。但是呢。”</p>
张斐道：“百姓肯定会更愿意去官府解决纠纷，我得到的结果，不是惩罚，而是弥补我的损失，我的个人正当权益。哪怕别人欠我几文钱不还，只要高于诉讼费和车马费，那我就去告，我怕什么，即便不成功，也就是那么回事。</p>
到底那民从私契，还是强者更占优势，这一点相信大家也都知道，可再强的人也强不过官府，官府是绝对有能力为我讨回公道的。</p>
那么问题又来了，这官府为什么又要捍卫你的正当权益？”</p>
上官均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p>
“当然不是。”</p>
张斐哼道：“谁告诉你这是理所当然的？”</p>
上官均道：“如今若遇盗窃，也能去告官，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p>
不少人纷纷点头。</p>
张斐郁闷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课。”</p>
“我...我...。”</p>
上官均张着嘴，不敢回答，他着实不知自己错在哪里，但他又不太敢去质疑张斐，怕被张斐损。</p>
其余人也不敢插嘴，这话很对，没有毛病啊！</p>
张斐叹了口气，道：“方才我说得是清清楚楚，现今的宋刑统是法家之法，法家之法是捍卫国家和君主的利益，官员全蒙官家圣恩，才能够当官，那么烧杀抢掠，事关君主统治，他若不处理，官家要他干嘛，他必须得处理啊，这就不是理所当然的。</p>
话又说回来，法制之法跟法家之法是有区别的，除了国家和君主利益外，还是要捍卫个人正当权益的，那这是不是也要给出一个合理理由？否则的话，官府白干这么多事吗？”</p>
好像是有道理。</p>
维护官家利益，官职就是官家赏赐的，捍卫百姓个人利益，这能想出什么理由来？官员又无求于百姓！</p>
学生们是面面相觑，无人回答。</p>
“收税？”富弼终于忍不住开口言道。</p>
他知道张斐就在等着他们将这话说出来，学生们却总是不得其理，他看着也很着急。</p>
“收税？”</p>
张斐瞧了眼富弼，又思索半响，“让我们来推理一下，看这能不能当做一个理由。”</p>
这小子可真是谨慎。</p>
富弼笑了笑。</p>
张斐一本正经道：“再回到法制之法的理念，一种捍卫个人正当权益的共识。以偷窃来说，是不是圣人认为偷窃不对，故而违法？”</p>
大家摇摇头。</p>
“若是的话，那就不是共识。”</p>
张斐笑着点点头，又道：“在还没有法律出现之前，晚上的时候人们如何防备偷窃？”</p>
蔡京若有所思道：“好比一些乡村，他们都是各户派一人轮流巡夜，相信古时候也是如此。”</p>
张斐又问道：“武器费用怎么算？火把的费用又怎么算？”</p>
蔡京答道：“可能是大家凑一点钱。”</p>
“这二者是不是与税赋像似？”张斐问道。</p>
蔡京恍然大悟，然后点点头。</p>
张斐道：“这么看的话，这税赋的确可以当成执行法制之法的理由。如果这一点成立的话，你不交税的话，又会发生什么情况呢？”</p>
蔡京道：“若依此来说，官府就可以不保护你的权益。”</p>
张斐问道：“那你交不交税？”</p>
蔡京讪讪点头。</p>
他敢说不交吗？</p>
官家可就在这里。</p>
张斐道：“当然得交，你若不交税，你的田地被人夺了，可能也没有人帮你做主。现在我们对比一下法家之法和法制之法。”</p>
说着，他来到木板前，写上“法家之法”和“法制之法”，“法家之法就只是维护君主和国家利益，是凭权威或者说凭本事收税。</p>
故此百姓们也在想尽各种办法偷税漏税，反正大家都是各凭本事呗。</p>
那么在法制之法下，这里面就存有一种交换关系，我交税给你，在我需要得时候，你来捍卫我的权益，是义务在先，权益在后，没有义务，就不谈权益。</p>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税法在基于法家之法时，是与个人权益无关的，因为二者并不存在关系，而基于法制之法，则与个人权益息息相关。</p>
那么问题又来了，单就君主和国家而言，此二法孰优孰劣？”</p>
叶祖恰道：“自然还是法家之法。”</p>
“为什么？”</p>
“因为法家之法是捍卫君主和国家的权益为主。”</p>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p>
张斐点点头，突然问道：“可就当下来看，你不交税的话，你父母被杀了，你去告官，官府就真的不会理你吗？”</p>
叶祖恰想了想，“那倒还是会管的。”</p>
张斐笑着点点头：“还是会管的呀，因为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又是息息相关，只是现在官府不告诉你这一点，你若不交税，官府要是没钱，许多事他就没法去管，他只会告诉你，你若不交税的会得到什么惩罚。</p>
故此在百姓眼中，只有权威，而没有回报。但问题是，你其实已经做了一大半的事，只是百姓不知道而已。那现在你们认为孰优孰劣？”</p>
“法制之法。”</p>
“也只是看似如此。”张斐道。</p>
叶祖恰又问道：“那横征暴敛呢？法制之法是否允许横征暴敛？”</p>
“你们怎么看？”张斐问道。</p>
蔡卞摇摇头道：“应该不被允许的。”</p>
张斐问道：“为什么？”</p>
蔡卞道：“依老师方才所言，税法在法家之法下，征缴多少都是合法的，只因为维护的君主和国家利益，但法制之法是考虑到个人权益，那么税法在法制之法下，必然要充分考虑个人权益，自然也就不会出现横征暴敛。”</p>
“你说得比我想象中的还好。”</p>
张斐很满意地点点头。</p>
蔡卞都快哭了，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是张老师第一次夸他。</p>
不容易啊！</p>
其余学生也非常羡慕地看着他，仿佛这小子中了进士一般。</p>
许止倩看在眼里，当即忍俊不禁，他夸你一句，至于这么激动吗？</p>
张斐又道：“除此之前，还有几个次要原因可能可以阻止横征暴敛，首先，横征暴敛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国家穷，需要钱。</p>
就拿我朝来说，我朝收税成本，那是极其巨大的，如今朝廷是在想尽办法节省收税成本，如果人人认为交税是为了捍卫自己的权益，这部分成本就能够省去许多。</p>
而且交税的人多了，税收就变多了，财政出现问题的几率是不是变小了。</p>
再来，当百姓有这个意识，当遇到外敌这种特殊情况时，他们可能会愿意承受更高的税，因为他们会有这种意识，这也是在保护自己。”</p>
王安石突然笑道：“你这纯属白日做梦，就算是法制之法，有些豪绅强人，他们也不会老老实实交税得。”</p>
张斐道：“基于法制之法，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不交税的，这是可以理解的。”</p>
王安石道：“为何？”</p>
张斐道：“根据我们方才所论，在法制之法之下，交税是百姓捍卫个人正当权益的一种体现，他们有这种需求，而那些豪绅强人，他们又不需要官府，也不需要朝廷，他们自己就可以保护自己，他们甚至都可以自立为......！”</p>
赵顼笑问道：“自立为什么？”</p>
“呃...没什么？”张斐讪讪一笑，又郁闷地看向王安石。</p>
王安石却是恍然大悟，一拍大腿：“你这么解释，我就完全明白了，不虚此行，真是不虚此行啊！”</p>
在场不少人当即哆嗦了下，你这么说的话，这不交税，就等于是有造反的能力，你这是什么鬼法制之法，你这是坑人之法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