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
十二月十三, 雍亲王府
东小院内,程太医被絮儿领进内堂。
诗玥正靠在软榻上做手筒子, 屋里被火盆熏得暖暖的, 带着一股清淡的果香。看见程斌进门, 诗玥和煦一笑,“程太医来了, 快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多谢小主, ”程斌拱手行礼。
絮儿麻利地搬来了圆凳, 又跑去沏了壶新茶, 端到程斌面前,“这可是我们小主自己做的人参红枣茶,程太医要是来得晚了,可就享不到这口福了。”
“偏你话多,”诗玥嗔了絮儿一眼, 絮儿笑着吐吐舌头,退到门口守着去了。
“小主血虚气瘀,冬日用些人参正好进补。只是也不宜用太多, 三日二两即可,”程斌端着茶碗殷殷嘱咐道。
“多谢太医提醒, 我会注意的, ”诗玥微微颔首,见程斌用完茶,便将手放到了脉枕上。
程斌两指轻叩,静默了一会儿, 眉头渐渐蹙起,“小主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夜里常辗转难眠,胸口闷痛”
诗玥有一瞬间的怔忪,在见到程斌探寻的目光后,虚虚一笑道,“只是睡不好罢了,应该没什么大事吧”
程斌低下头,神情有些沉闷,“小主自来身体就不好,多是由于思虑过多,不得排遣之至。私以为,为病者,当先顺己身,而后从药。大夫虽然能医病,但医不了人。若是小主自己不把身体当回事儿,那再多的药方,再名贵的药材都是于事无补的。大夫的一番苦心,也就付诸东流了。”
诗玥察觉到了程斌的置气,心中莫名一暖,却又无来由地伤心,“是我让程太医费心了,一点亏血亏气的小毛病,本不该这般麻烦程太医的”
“我不怕麻烦”程斌突兀开口,诗玥一愣,两者四目相对,一时都僵在了原地。
程斌最先反应过来,急忙收回视线,从圆凳上站起,冲诗玥一拱手道,“是微臣失礼了,还请小主不要见怪。”
诗玥低下头,有些无措地团了团手上的帕子,沉了沉呼吸道,“程太医也是关怀病人,医者仁心,有什么好责怪的呢你我相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需这般客套。”
程斌微微抬头,看了低眉颔首的诗玥一眼,又俯了俯身,坐回圆凳上,“微臣平日里来往于王公府邸,像小主这样的病人也多有接触。虽说表面上看都是些小毛病,但日积月累下来,往往损心耗体。一旦大病突至,被耗空的身体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轻则折损寿元,重则就”
程斌没有把话说完,又垂下了头,“小主年纪尚轻,仍然有大好的时光。人生短短数十年,小主还有很多事没经历过,很多美景没欣赏过,如若因为不注意保养身子而白白困囿于病榻之上,不是很可惜吗”
“程太医说得有理,”诗玥垂下眼帘,“只是,再好的景致,再美妙的经历,没有一个真心人与你共享,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日日呆在这花团锦簇的雍亲王府里,却过得一天比一天寂寥,我不敢去想,不敢去盼。心中起了一点点涟漪,都会让我恐惧。我不敢去设想以后的生活,我怕有一天我无法再控制自己的心,会使自己变成一个可怕的人,带着一个可怕的念想,成为当初我最讨厌的模样。”
“小主不会的,”程斌抿了抿唇,嘴角轻轻弯起,“虽然,我不懂小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小主不是一个会去伤害别人的人,更变不成一个可怕的人。在我第一次见到小主时,就觉得小主与其他的高门内眷不同,您是一个简单纯白的人,直爽坦荡、善良温暖。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微臣更信以为然。这也是为什么微臣不忍小主如此郁结于心的原因,小主不忍心伤害别人,却会反过来伤害自己。”
“我哪有那么好,”诗玥的笑容略有些羞涩,“程太医太过高看我了。我只是个普通女人,会嫉妒,会埋怨,说不准哪天就会因为这些无法排解的情绪做出伤害别人的事。”
“如果,”程斌顿了顿,抬起头,“如果小主不敢相信自己,需要一个人分担,需要一个人倾诉,那程斌,随时愿意”
诗玥有些惊讶,抬起头时,只见程斌正襟危坐,脸上的神情分外严肃。让人无法想象他是如何用那副正儿八经的样子,说出那样一句容易引起误会的话来的。
但是,诗玥觉得心里很温暖,很踏实,“谢谢你,程太,程斌”
傍晚,东小院
苏公公还没回来,内厅里却有一位不是很受欢迎的客人。
四阿哥坐在榻上看书,在他前方不远处的圆桌旁,坐了一个官服穿得七扭八歪,正对着满桌美食大快朵颐的年轻人。
张起麟站在门口,一脸惨不忍睹,眼看这人刚干掉一碗冬瓜虾仁羹,又毫不见外地端起了那盅炖了一整天的八珍乳鸽汤,顿时怒火中烧。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张起麟朝张保胳膊上狠狠捅了两下,“那八珍汤用了八味名贵补品啊,鹿茸都是打牲乌拉处刚送来的,王爷都还没吃上一口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啊,”张保倒是一派淡然,“反正是王爷带回来的人,本来要等苏公公一起用晚膳的。结果这人进屋看见那桌饭,肚子就开始叫。王爷听了半天,实在不忍心就让他先吃了。放心吧,我吩咐膳房那边做新的了,一会儿苏公公回来就把这桌撤下去。”
“那乳鸽汤可是炖了一整天的,我特意让厨房准备的”张起麟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如果王爷没在屋里坐着,他一准儿冲上去把这人打出去
“户部没有公厨吗你这是饿了多久了”四阿哥掀眉看了李卫一眼,手上还捏着书卷。
“我上一顿是昨天晚上了,还是司库偷偷给我带的馒头,”李卫撕了只鸡腿,啃得不亦乐乎,“没办法,箱子立起来后,我根本不敢离开。你也看到了,今天去个茅厕的功夫,就差点让人搬走。”
“一个哗众取宠的木箱,你以为能起多大作用啊”四阿哥低头,又翻了一卷书页,“如果被胤誐知道,拆了它只是一句话的事。仅凭你一人之力,无异于以卵击石,你一个小小的郎中得罪了郡王,在朝廷官场还能有你的容身之地吗”
“为什么不能有”李卫端着饭碗转过身,“他一个堂堂郡王,公然把朝廷府库的银子放进自己荷包里,朝廷都能有他的容身之地,为什么不能有我的就因为你们都是皇亲国戚,沾了好祖宗的光,就能忽视大清律法,不顾百姓死活,随意贪赃敛财”
四阿哥眉头一皱,还没开口,门外传来个清亮的声音。
“我回来啦,主子呢”
苏伟迈进屋门,弹了弹靴子上的残雪,一抬头就看到掀开帘子的张起麟冲他一顿张牙舞爪。
四阿哥转过头,对李卫淡然道,“本王想让你见的人回来了,你看是不是你要找的吧”
李卫一脸茫然地看向门口,正好苏伟捧着斗篷走进内堂。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