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丁巍在中书省任参知,虽然只是个副相,但手中已经握着一些实权。朝中政事有相当的话语权。”赵祯缓缓地点点头。
“也就是说,他可能在几年前就查清了案件的真相”
“有这个可能。如果是悬案,他没必要多事,又在案卷上留下记号。这分明是给某个人或者某些人看的。”
“那还有其他的几个符号,是不是就表示那个案件还有其他人也知道内情”
“我也是这样猜想,但还有待进一步查证。”
忘忧心情黯然,如果一个悬案有宰相大人联手别的大人物一起压下去,那么以自己跟兄长的能力,怎么可能揭开真相呢
“你不要气馁,虽然事情过去久了一些痕迹回被遮掩,但同样,他们也会因为时间久了而放弃警惕,我们用心去查找,一定会有所发现。至少,我们不再是一无所知。”
“嗯,总比一无所知要好一些。”
“好了,你出来的时候不短了,还是赶紧回去吧。让丁锦云知道你常来这里跟我见面,又要找你的麻烦了。”
“好,那我先回去了。”忘忧站起身来向赵祯欠了欠身,默默地离去。
宋嬷嬷从外面进来,拿了斗篷给赵祯披上,小声问“殿下,关于前太子的事情,你为何还要瞒着忘忧姑娘”
“以她的性子,若是告诉她灭门惨案极有可能跟前太子的死有关,只怕会控制不住。再者,我们也只是查看了林宥澄临死之前给前太子诊治的记录,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林氏灭门案跟前太子的死有关。”
“殿下说的是,老奴派出去的人还没回来。若能找到当初跟林宥澄一起为前太子治病的吴太医就好了。”
“消失了四年多的人,哪儿那么容易找得到啊”赵祯叹了口气。
“殿下放心,只要他还没死,老奴一定想办法把人找回来。”
一夜北风怒号,五更天不到忘忧就醒了。看着雪白的窗户纸,她还以为自己起晚了,忙披衣起身先往炭盆里加了几块碳,待火苗旺起来后也没听见外面有什么动静,起身走到窗前轻轻地把窗户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看,但见白茫茫一片,竟是下了大雪。大雪借着黎明的微光把窗户纸映得如同白昼,才让她有了天亮的错觉。
晨风夹杂着雪的凛冽从缝隙里吹进来,忘忧打了个寒颤赶紧关好窗户,然后拿了铁壶把水烧上。然后跑回床榻上裹紧了被子。
已经有两天没见到赵祯了。他每年都去暮云观给宸妃做法事,去年就是这个时候遇到了他。那天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冰雪一样的少年,一身冷冰的气息,喜欢用凉薄的话语怼人,永远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却揣着一颗善良的心。
“嗳,居然有点想他了。”忘忧看着帐子顶自言自语。
炉上的水开了,咕咕的溢出来,浇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声音。
忘忧不想动,但是壶里的水越溢越多,声音越来越大。她也只好推开被子起身去把水壶拿开,先倒了一盏白开水晾着,然后回来穿衣服。
“忘忧,你起来了吗”外面有小宫女询问。
忘忧一边系着小袄的衣带走到门前,拉开房门问“有事”
“檀儿姐姐说,娘娘昨晚睡得不好,有些头疼。请你过去先瞧瞧呢。”
“好,我就来。”忘忧忙答应着,回去又穿上长袄,再加了一件灰鼠坎肩,方随着小宫女往丁锦云的寝宫去。
丁锦云是中了一些碳气,忘忧建议把寝宫里的窗户开一开,稍微通通气,再把炭盆挪出去两个。早饭后檀儿又请了太医来诊治,太医也说不必吃药,静养两天就好。临走时又叮嘱檀儿,冬天炭火太足,宫殿切不可太封闭。
如此折腾了半日,至午后大雪方停。
忘忧算着日子,把之前泡好的菊花黄酒拿出来开了一坛给檀儿,让她一早一晚煮一些给丁锦云暖身子。然后自己拿了一坛送去了听雪阁。
听雪阁是御花园中赏雪的最佳所在,平日里太子喜欢在此逗留,所以妃嫔们大多不怎么来。今日大雪初停,园中积雪尚未打扫,连平日里在此打扫的两个宫女都没过来。忘忧把酒坛子送到里间去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放好,又拿了鸡毛掸子把百宝阁上轻轻地扫了一遍。又找了抹布来擦拭那些瓷器。
“这石板路滑的很,娘娘小心些。”窗外传来女子的声音。
“屋里闷得很,难得下雪,自然要出来走一走。雪中寻梅才是人生第一乐事。”
这是沈德妃的声音,听着似是往这里来了。忘忧忙把手里的花瓶放回去,往门口来迎接。
“奴婢就说这梅花儿要开还有些时日呢,现在才是第一场雪,娘娘非要亲自来看看。咦这里有脚印居然有人来过”
“进去看看,是谁比本宫还早”话音未落,门帘被掀开,沈德妃一脚踏进了门,看见福身行礼的忘忧,忍不住笑了“原来是你。”
“德妃娘娘安。”忘忧请安后直起了身子,微笑道,“菊花黄酒到了开坛的日子,奴婢记得娘娘的话,今日拿了一坛到这里。想着哪天娘娘路过时好给您带过去。”
沈德妃身旁的不悦地问“你这话有意思,难道咱们未央宫是龙潭虎穴不成竟让你怕成这样。”
“住嘴”沈德妃低头呵斥自己的宫女“不许对忘忧姑娘无礼”
宫女忙欠了欠身,没敢再说话。
沈德妃方对忘忧微微一笑,说“既有菊花黄酒,又在雪天相逢,我们何不借着这雪景在此对饮一杯”
“这可不敢当。娘娘请稍等。”忘忧欠身一礼后转身进里间去把自己藏的那坛子酒拿了出来。
沈德妃又给身旁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默默地退到门外守着。
“过来坐吧,这儿也没外人,无需拘礼。”沈德妃说着,招手让忘忧过去坐。
忘忧过去跪坐在下手,先把炉火拨得旺一些,然后开了酒坛,往壶中倒了半壶黄酒放在炉上。
沈德妃看着忘忧不紧不慢的温酒,柔声说道“这些日子我一直想着该如何找你说说话儿,只可惜锦妃对我颇有敌意,我怕贸然叫你来未央宫会让你受些闲气,就罢了。想不到你不但是个信守承诺的孩子,还心思缜密。怪不得我家那傻侄儿心心念念都想着你。”
忘忧听沈德妃说起沈熹年,心里有点发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德妃又笑道“你不必紧张,本宫并没有恶意。熹年曾经跟我说过,他是真的喜欢你这丫头。”
忘忧躬身说“娘娘仁爱,沈公子也是性情中人。但忘忧身份卑微,实在不敢当此错爱。”
沈德妃只是看着忘忧微笑,忘忧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幸好炉火很旺,壶中黄酒很快冒了热气。忘忧拿了一个茶盏,倒了半盏黄酒,说“娘娘尝一尝这黄酒的味道如何。”
“好。”沈德妃端起酒杯先闻了闻酒香,又尝了半口,若有所思的说道“这味道竟如此熟悉。”
“这是我从司膳房要来的黄酒,想必味道都是一样的。”
“不,司膳房的黄酒虽然都是一样的,但这菊香之中带着丝丝微甜带辛的味道,却很特别。”沈德妃盯着忘忧,半晌方问“你跟前太医院院正林宥澄有什么渊源吗”
忘忧神色一怔,然后欲言又止的看了沈德妃一眼,接着缓缓地低下头去。
沈德妃蹙眉审视着忘忧,半晌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现在想想,当日你与本宫在御花园相遇看上去是偶然,但却是你故意在那里的,是不是你故意告诉本宫菊花可以泡黄酒,听上去是随便说说,其实也是别有用意的,对不对你费尽心思,是有什么目的呢”
“请娘娘恕罪。”忘忧恭敬地磕了一个头,伏在地上说,“娘娘明鉴,忘忧引得娘娘想起旧事并无恶意,只想求得娘娘的帮助。”
“得本宫的帮助这真是有意思了让本宫猜猜这菊花黄酒的味道是本宫的母亲请人专门配制的味道。那个人是惨遭不测的太医院林宥澄的母亲。四年前,林宥澄一家惨遭横祸,但他的一儿一女因不在家中免遭于难,但至今下落不明。你应该就是林宥澄之女林紫苏,对吧这菊花黄酒的配方是林家老夫人为我诊脉之后,数次配比才得出来的方子,若非嫡传,又有谁有这个本事呢”沈德妃沉沉地叹了口气,自嘲道“我早该想到的,熹年为了你敢跟家里人闹翻,除了喜欢你之外,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娘娘明鉴。”忘忧再次磕头。
“你起来吧。”沈德妃仰头把眼睛里的湿意逼回去,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说起来,你林氏一门对我沈家有恩,我自然不能薄待于你。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先说来听听。”
“忘忧知道这件事情会勾起娘娘的伤心事,但牵扯到家仇几十条人命,忘忧斗胆请娘娘想一想当年前太子生病的时候,家父为他治病的事情。”
沈德妃闻言一愣,皱眉问“你的意思是,你家的惨案跟我儿的病有关”
“我家遭屠戮的那段时间,父亲因前太子的伤寒之症日夜都在太医院和太子东宫之间奔走,我家几代行医并没有得罪过什么人,父亲一生都谨慎小心,更没有错诊误诊的记录。而且,我家惨案至今没有查清请娘娘把这些事情关联起来想一想,或许您能想起些什么。求娘娘慈悲垂怜,看在逝者的份上,帮帮我吧。”忘忧说着,再次以额触地给沈德妃磕了一个头。
丧子之痛是沈德妃心口最深的伤疤,这道疤牵连着她的命脉,一碰就是绝望的疼痛。
前太子刚去世那年,宫中无人敢提及“太子”二字,否则被沈德妃听见,轻则赐毒酒赏个痛快,重则当众传杖致使血肉模糊而死。她当时状若疯狂,皇上念着沈家开国元勋的功劳以及她多年的温婉不去计较,所以连刘皇后也避着她几分,等事情过去一年多才把赵受益接回宫中,加封为太子。
所以她身边的人从不敢提及此事,生怕这位外表柔弱却性子暴烈的德妃娘娘暴怒之下再痛下杀手。
然而此时她并没有发怒也没有失控,而是缓缓地点了点头,红着眼睛,咬牙切吃地说“你不必谢我,如果事情真如你想的那样,这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仇。”
“多谢娘娘”忘忧再次磕头。
“事情过去这几年,有些事情已经被我刻意的忘了。今日先到这里,我回去好好地想一想。三日之后,还是这个时间,你去杏花坞等我。”
“杏花坞”忘忧心想杏花坞是春天赏花的地方,这大冬天的去那里倒也清净。
“有什么问题吗”沈德妃蹙眉问。
往后躬身应道“娘娘放心,忘忧必会如约而至。”
从听雪阁出来后背冷风一吹,忘忧才发现自己贴身的衣裳都被汗湿透了。于是裹紧了斗篷急匆匆回到重华宫便躲进了自己的卧房,直到晚饭时也没露面。恰好当晚刘皇后把丁锦云叫去坤德殿一起用晚膳,丁锦云和檀儿都没工夫理会忘忧,更没发现她与平日的不同。
忘忧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起来身上便觉得懒懒的。洗漱之后去丁锦云跟前点卯,檀儿听她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忙问是怎么了。忘忧随口编了个谎话“或许是昨天吹了冷风的缘故,夜里有些发热。”
檀儿立刻紧张起来,说“这可不是小事儿咱们娘娘的身子本就虚弱,可别过了病气给她。这两日你好好地在屋里养着,就别来娘娘跟前走动了。还有我叫人请个太医来给你开两剂汤药吧”
“多谢姐姐关心,太医就不必了,我自己煮些姜汤驱驱寒气就行了。”
“好,那你好好歇着吧。娘娘这边有我呢。”
忘忧福身告退回到自己的卧房,拢好炭盆裹着被子蜷在床榻上,默默地猜测着沈德妃会怎样。
沈德妃自然不好过,此生最痛的伤疤不但被揭开,还顺带撒了点盐。任谁都会受不了。忘忧离开之后沈德妃一个人留着眼泪在听雪阁里喝完那壶黄酒,把当年的事情一点一点认真地回忆了一遍。
沈德妃的儿子赵睿比赵祯大半年。宸妃生赵祯的时候,赵睿已经五个多月。赵祯出生而宸妃亡,皇上很长时间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所以咿呀学语的赵睿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皇上悲痛,因此,皇上对赵睿疼爱有加,在他五岁时便加封为太子。然而七岁那年,赵睿不慎染上了风寒。
风寒并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然而就怕拖延。拖延得久了,风寒变为伤寒。病灶浸入肺腑就难治了。
赵睿自幼身体强壮,所以沈德妃一开始也没怎么在意,病症一直拖延了一个多月,她才发觉不对劲儿。立刻把之前给赵睿诊治的太医骂一顿,以无能的罪名发落了,奏请皇上专属御医林宥澄来重新诊脉并细问病情。
林宥澄生性谨慎小心,给赵睿诊脉之后并不敢轻易用药,而是回太医院把之前给赵睿诊治的脉案,药方都找出来对比。之后重新调了药方,给赵睿服用七日之后,病情稍有好转。
沈德妃的这口气还没松下来,林家便惨遭灭门。
当时,这件大案震惊了整个东京城。因为作案手法惨烈,像极了江湖寻仇。所以各家都以为林家有什么宿敌找上门来,连沈德妃都没往宫内争斗上想。林宥澄死了之后,太医院另换了一个太医来给赵睿治病,赵睿刚刚缓和的病情再次出现反复。如此反反复复折腾了两个月,伤寒未愈又添了新病,吃什么吐什么,连一口水都喂不进去,赵睿死的时候瘦成了一把骨头。
沈德妃便如被剜去了心肝,悲痛欲绝,大病一场之后,不但身体垮了,人也几乎疯狂。
所以在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没有人敢提“太子”一词。
再后来,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后宫各处妃嫔都没有怀孕生子。皇后便以江山社稷为重,把寄养在贤王府的赵受益接回了坤德殿,赐名赵祯并亲自教养。又过了半年多,在皇后一力主导下,赵祯晋封为太子。
那日下午,沈德妃一个人坐在听雪阁里,把最痛苦的那段日子认真的回忆了一遍,直到炉火渐渐地熄灭,彻骨的寒气把她从记忆中拉回了现实。
回到未央宫后,宫女端了一碗浓浓的姜汤来给沈德妃喝下,又叫人预备了一桶温热的洗澡水给她泡浴。
沈德靠在浴桶之中,闭着眼睛吩咐身边的贴身女官“舒兰,我有些不舒服,你叫人把太医院的冯太医请来。”
舒兰答应一声出去,沈德妃又叫把自己从浴桶里扶起来,绾了头发,换了衣裳,靠在榻上等冯太医。
太医院冯尚宁是沈家推荐上来的人,也是沈德妃这几年一直倚重的太医。听说德妃娘娘传唤,冯尚宁不敢怠慢,急忙忙取了药箱带了个药童直奔未央宫。
沈德妃沐浴后没有化妆,苍白的脸色倍显憔悴,冯尚宁上前请安,并跪在榻前给沈德妃诊脉。
“你们都下去。”沈德妃有气无力地说。
舒兰朝着众人摆摆手,几个宫女连并小药童一起退下。
“娘娘的脉象似乎是动了怒气,是谁惹娘娘生气了吗”冯尚宁小声问。
沈德妃抽回手,坐直了身子说“我没事,今儿叫你来是有一件事情要托你去办。”
“请娘娘吩咐。”冯尚宁后退一步,躬身应道。
“你把我睿儿当年的脉案一字不落的誊写一份,明日晚上之前交给我。你要记住是两位主治太医所写的脉案,一个是林宥澄,另一个是吴泰。这两个人的脉案,药方,务必一字不落的给我誊写清楚。”
冯尚宁愣了一下,他想说这是好几年前的脉案了,早已经不知道压在哪里,找也不好找。也想说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娘娘何必再倒腾出来让自己伤心。但许多话到了嘴边都没说出口,最终也只是躬身答应“是,娘娘。”
“你去吧。这件事情必须悄悄地办,别声张。”沈德妃又叮嘱了一句。
“尚宁明白,娘娘请放心。”冯尚宁再次躬身答应之后,退了出去。,,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请加qq群647377658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