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谈寒门士子,”老夫人匀了一口气,眉宇带寒,“好,你去带着那瘦马做寒门夫妻,明日就走,离开家里过日子,试试看若再回来,只准你一个人回来。听明白了吗”
盛君殊沉默,想到走的时候,衡南还蜷着睡在屋里。他在家里,是公子,是宝贝,在衡南面前,便是丈夫,便有自己的责任。
想了几条退路,道道堵死。他想,就算他什么也不是,幸而还有一手字画,大不了,替人滕书去。做公子,做不了,做个贫寒书生,总没有对不起谁了。
这样想着,便要拜下,刚动了一下膝盖,门“砰”地开了,小厮带着风闯进来,连滚带爬地跪在他前面“老太太老太太”
小厮面颊绯红,磕头作揖,冒着热气叠声道“老太太,中了,公子中了”
盛老夫人拧过脸来“什么中了”
“春闱。”小厮伸出一根手指,眼里含泪,浑身颤抖,“高中,高中了”
盛老夫人怔了一下,脸色变了。
“这话,是陛下同翰林学士李大人说的。陛下说,自殿试一面,见公子博闻强记,而又鞭辟入里,不由大为惊艳。当时,他想刁难一两句,可想来想去,一时无言以对,当面不显,回去了,一得空便铺开纸,研好墨,想就这题目另作文章,压倒公子。”
“可一月余,连铺了四张纸,再对照公子答卷,总是不满意,揉搓撕碎,第四张写毕,陛下长叹一声,扔下笔,深夜召李大人来。李大人听毕,只笑着跪贺陛下,得四纸状元郎,文章胜于当今陛下四纸,乃是天降福泽,国之幸事,此人为君所用,必如虎添翼。”
“老太太,老太太”
盛老夫人拇指按压额头,胸口一伏一扩,闭着眼只催“你说,你接着说”
“陛下便下旨,令新科状元即日赴京,入翰林,伴驾。”
小厮回过头,只见最该高兴的人,正直挺挺跪在地上,看着前方,面沉如水,眼中只一片茫然,似乎还没想通怎么回事。
盛老夫人一会儿喜,一会儿怒,一会儿颤抖,五味杂陈堆叠一处,复杂的目光,盯了盛君殊许久,长叹一声“哥儿。”
盛君殊抬头,一双眼漆黑。
盛老夫人目如鹰隼,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别开眼“你如愿了。”
盛君殊眼睫一动,俯身叩拜“请祖母原谅孙儿离家远行,不能奉养膝下。”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老夫人不甘愿地垂眼,“你已飞出金陵盛家这个老巢了,比你父亲强,且带着你那寒门妻,去挣你那京都盛家的荣光罢。”
十六年春,惊蛰后春雷滚滚,一连数十日阴雨连绵。
雨水打在亭子上,两个赴宴尚书府的命妇,困在亭中。其中一个,是尚书的小姨母薛雪娇,出嫁后随夫升迁入京,受了姐姐的嘱托,多年来和尚书府来往频繁;另一个是薛雪娇的小儿媳七巧,今次陪着婆母来尚书府赴宴。
婆媳两个坐在半路上的石亭中,见雨一直不停,便闲聊起来。
七巧道“上一次见尚书大人,有个颜色妖媚的夫人从屏风后来倒茶,我看身上穿戴得极好,便当夫人见礼,尚书大人解释,这不是夫人,这是他妾室,说罢,还专程看那夫人一眼,那夫人也盯着他,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夫人一言不发,眼里不大高兴地走了,尚书大人倒是笑了。”
七巧绞着帕子,怯懦道,“我想,一个妾室能戴那种步摇,还能给尚书大人甩脸子看吗怕那就是夫人,两个人不知道闹什么别扭,挤眉弄眼的,倒拿我当了靶子了。婆母,我是真不知道,我会不会因此得罪了夫人”
薛雪娇抿着茶,忍俊不禁“什么夫人,那就是妾室。不单是你,谁来他都要解释一句,那些客人,开始都像你这样奇怪呢,次数多了也习惯了。”
“君殊未曾娶妻,家里就那一个妾,吃穿用度,在家里的地位,还不是和妻一样。让她扶正,她偏不,也不知什么毛病。好吧,爱当妾,那就当妾,那话不是给宾客说的,就是专给那妾室听的。”
七巧惊讶道“扶正多好的事,她为什么不情愿”
“大约知道自己不配吧。”薛雪娇压低声音,“这话我跟你说,你千万别外传,金陵那边都传说,她是勾栏瘦马的出身。”
“啊”七巧大为惊愕,又让薛雪娇捂住口,“是又如何盛哥儿就只喜欢她,他那性子,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别人说了没用。”
“他现在官至一品,一个人的府邸有三个盛家那么大,谁不看他脸色一年就回金陵一次,全家人捧着他还来不及,他爱娶谁就娶谁吧。守着一棵草,倒也比那娘家人一堆都要沾光的省心。他又不出去沾花惹草,陛下都说了,难为痴情种,陛下都这样说了,谁还能比陛下见解多”
七巧忙点头“是,是,我不乱说。”
薛雪娇扫一眼自己媳妇满月般的脸盘,脸上柔弱的憨气,拿手绢捏了捏她丰盈的胳膊,笑道“你是个有福的。你看哥儿那妾室,胳膊腿上都没有肉,腰那么细,像个蚂蚁似的。脸尖尖的,哥儿也是给她好吃好喝的,养了那么久了,就是养不出脸上的血色来,白得像鬼一样,也不像是个尚书府夫人。”
“可是很美呀。”七巧嚅嗫着,想到那天那一面,那女人眼睛极黑,眉梢眼角有股薄而带戾的美色,倘若她是一片叶子,那女人就是削尖的柳枝了,扎一下会疼的。她羞惭地低下了头。
“美你觉得那个美呀。”薛雪娇失笑,抿一口茶,“兴许是美吧,我是不理解你们青年人的眼头。”
薛雪娇说起来,话匣子便关不住,“你说,盛哥儿喜欢她什么呢她性子也怪,不喜欢小孩,小孩却贴她,哎,真是想不明白。每年过年,家里旁支的几个孩子都围着她跑,她那个冷若冰霜,使坏的样儿,拿一把瓜子抛着,跟喂狗一样那群孩子还又蹦又跳的,闹的高兴得不得了。”
“她不喜欢孩子,但盛哥儿不能无后,所以她还是生了。你是不知道,她那样瘦,前些年怀福宝的时候,那胳膊腿细得跟芦苇一样,肚子鼓得有西瓜那么大,看着就怕人。盛哥儿不知道给她试着喂了多少东西,都是只长肚子不长人。”
“君殊怕她生不下来,每天拉着她出去在院子里走路,拿了个架子让她爬。”
薛雪娇说到这儿,吃吃地笑,忍不住前仰后合,“你知道孕中嗜睡,躺那儿翻身都难受,被强行拉出去,她就骂人,有时候还咬人,掐人,君殊就听着,受着,实在把他逼急了,他也训人,打人翻过去打屁股,这么大人了,不嫌害臊。”
七巧只听得目不转睛“生得顺吗”
“不太顺。”薛雪娇的笑容淡了些,“还是提早了三十天动的,幸而君殊做事妥帖,什么都是提前几个月备好的,生得那天,两个产婆守着,这两个产婆,都是京都有名的圣手,接生接了一辈子了。见了衡南脸色,对视一眼,就知道不好,可也总得试试不是从早到晚,疼了一天,硬是生不下来。”
“到最后,她一个劲儿地喊娘,喊得撕心裂肺,声嘶力竭,可是可是,她一个贱籍,哪儿来的娘啊”
薛雪娇忍不住用帕子拭泪,擦了一会儿,才道,“君殊进去了,掐着她的手,那会儿,她脸白得跟纸一样,可能觉得自己不行了,眼睛睁着,瞳孔都散大了,跟君殊说我太疼了,我不行了。”
“缓了片刻,眼泪就顺着眼睛汩汩淌下来了,她喘着,跟君殊说,太疼了,下辈子,我不嫁给你了。你给我当兄长吧,我想要你给我当兄长,你护着我,别叫我受委屈。行不行”
“君殊一辈子没掉过眼泪的人,握着她的手,眼圈都红了。无论衡南怎么求他,产婆怎么劝他,他愣是不说那个行字,停了片刻,起身便走,只丢下三个字。”
“哪三个字呀”
“保大人。”
“从房里出来,骑上马,一鞭子抽在马臀上,马扬蹄狂奔,从京都到金陵,一日的路程,让他用一宿走了折返,回来的时候,驮了个穿红戴绿的妓子来,进了房里。衡南没等到他那句答应,竟不肯闭目,生生又挺了一宿,留了一口气,等他回来。”
“那妓子坐在床边,低眉看着衡南抽烟,眉眼冷淡得很。见烟雾出来,产婆都大叫着赶她,她也不为所动,半晌,把烟杆抽出来,放在衡南嘴里,只道,吸一口。”
“她拿染得红红的指甲的手摸她的头发,衡南凝了神,便挺起来吸了一口,那烟气入肺,烈得很,没抽过的人,呛得猛咳起来。一咳,便回了力气了,浑身一抖,孩子头一下子挣出来,她也不觉得那么疼了,大约那烟杆里添了麻药一类的草叶,她只掐着那女人的手,那女人也反手抓着她,好像要把她骨头捏断似的,这便生出来了”
“是个儿子,其实也就没多大,是衡南盆骨太小,肚子才显得大。孩子刚生出来,看不出什么,长大一点,生的真是好看,又白又俊,我活了这么久,没见过谁家孩子这般俊俏。”
“那个女人呢”
“走了。衡南未醒,她看了眼孩子,就要走,君殊留她,她不愿留,说在金陵还约了人,忙着呢。君殊让她给孩子起个小名,她就起了个名字,叫做福宝。”
“福宝。”七巧念道,“真好听。”
“你说衡南那细胳膊细腿的,连个孩子也抱不动。福宝三四岁,整天都是让君殊单手架着,走来走去。入宫一趟,一手扛着福宝,一手牵着衡南,叫人看见,人都在背地里笑呢。笑尚书大人是牵了一儿一女出门。”
“养孩子,又将那妾室累得瘦了一圈,屡有微词。福宝四岁,念着老太太年事已高,孤独寂寞,便送回金陵教养。他在这边,和衡南在一块儿,也能得些空闲。
“要不是这样,今日我们要去的这宴会,还没空办呢。”
正说着,见亭外晴空一片,鸟雀擦着地上的水斜飞上天,啾啾脆鸣。
“雨停了,我们且赶路吧。”薛雪娇站起身。
七巧也站起来,扶着婆母,沿着回廊,往尚书府去。
番外篇平行世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