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淡淡一句话,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麟德殿几乎沸腾起来。
兰亭序是稀世罕有的珍宝, 便是今上的内藏库里也找不出第二件可与之媲美的墨宝。
皇帝本人更是愕然,因为兰亭序为何会在太子手上,来龙去脉没人比他更清楚。
太子十二岁那年与几位皇子一起随他在禁苑中围猎,他们追着一头獐子进入密林中,冷不防从旁蹿出一头麋鹿, 眼看着就要撞向他的坐骑, 幸亏太子奋不顾身一跃挡在他身前,同时弯弓搭箭,一箭射中麋鹿前足。
然而那鹿来势汹汹, 折了一腿冲势仍然了得,太子被鹿角挂到肩膀,当即滚落马下,幸而他随机应变,往马腹下一滚,方才没被鹿蹄踩中。
太子拼死救驾, 自然要重赏, 他问太子想要什么赏赐, 太子倒也不与他见外, 一开口便要了他内藏库中绝无仅有的至宝。
说这兰亭序是他以命挣来的也不为过。
得了赏赐之后, 太子果然也将这宝贝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旁人别说染指,连看一眼他都要心疼。
如此珍爱之物, 竟会拿去送人,皇帝不由沉吟,莫非是推托之词
他打量着儿子,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点蛛丝马迹。然而太子一脸坦荡,又不似托辞。
皇帝忍不住想问问兰亭序的新主人究竟是谁,但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问出口。
尉迟越转向宁十一“还请宁公子见谅,请稍待一两日,等孤问过新主,立即派人去贵府通禀。”
宁十一神色淡然,一派宠辱不惊,只是长揖至地道“是小子无礼,令殿下为难。”
心中却不太相信,他早已听闻兰亭序是太子心头爱物,如此珍宝,怎会拿去赏人
兴许只是对他心存芥蒂,故意当着群臣的面砌词推脱罢了,可既然有芥蒂,又为何点他为状元太子其人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宁十一望着高踞上座的储君,只见头戴白玉冠、身着紫金袍,腰间束着金玉起梁珠宝钿带,只比他大了一岁,已有渊渟岳峙的气概。
比起形容枯槁、双眼浑浊的皇帝,年轻的太子反倒更有君临天下的威仪。
宁彦昭的目光落在太子的手上,正是这对白皙修长,宛如文士一般的手,却能翻云覆雨,随心所欲地左右他的命运。
这双手可以夺走他心宜的女子,也可以赐予他天下士子梦寐以求的青云路。
宁彦昭心中有不甘,亦感其知遇之恩,最终化作心中一声暗暗的叹息。
尉迟越却无暇考虑他和宁十一之间的恩怨他只是发愁该怎么和太子妃开口。
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去借已经有些不成话,偏偏还是为了宁彦昭向她借,他不能不说缘由宁彦昭大庭广众之下提出要一睹兰亭真迹,这段“佳话”想必当天就能传遍长安城,自然也瞒不过沈宜秋。
她本就对宁彦昭余情未了,又闹这么一出,不知心中又会起什么波澜。
尉迟越扫了眼宁十一,越发觉得这张小白脸看着糟心,提什么要求不好,偏偏是兰亭序,莫非真有灵犀一说
想到此处,他忙将思绪截断,如今沈宜秋已是他的太子妃,稳稳当当在承恩殿里坐着,一百头灵犀来拉都没用。
他稍觉宽慰,不过胸中还是堵着一团郁气,在宴席上不觉多饮了几杯酒。
酒阑席散,尉迟越坐上回东宫的马车,他素来量浅,饮多了酒便犯晕,靠着车厢壁打了会儿瞌睡,下车时仍觉头重脚轻。
到得承恩殿中,沈宜秋已经沐浴完毕,穿着寝衣靠在榻上,手里还握着一卷书,双目已经阖上,竟是不小心睡着了。
殿内燃着炭盆,与室外的冰天雪地如同两个季节。
沈宜秋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兔褐毯子,足衣和裙摆间露出一截玲珑如玉的足踝。
尉迟越一眼望去,喉头发紧,头晕得越发厉害了。
这时候,沈宜秋听到动静醒转过来,揉了揉眼睛,仍旧有些睡眼惺忪。
她站起身,趿着丝履迎上前来“殿下可是饮了酒”
尉迟越忙退开一步“酒气很重”
沈宜秋一笑,腮边现出浅浅的笑靥“不重。”说罢便去替他解狐裘,又命宫人去煮醒酒汤。
尉迟越坐在榻上,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清了清嗓子道“小丸,孤有件事与你相商。”
沈宜秋见他脸上微露赧色,不由纳闷,抿抿唇道“殿下吩咐便是。”
尉迟越道“兰亭序可否借我一用”
沈宜秋一怔。
尉迟越觑着她脸上的神色,接着道“今日圣人在麟德殿飨宴新科进士,席间宁十一应诏赋诗,圣心大悦,意欲厚赏,让他自己提,宁十一要借兰亭序真迹一观。”
他顿了顿道“孤并未应下,你若是不愿借,孤便叫人回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