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想她朽木不可雕,自己早有心理准备,还气什么呢
国师谆谆善诱“比如你整日听方丈讲四大皆空我无欲心无相无求,心中可有觉得自己错了黎国既已没了,你是否该放下过往,从此后好好地平静生活”
他想过了。
他无法昧着良心说服宁鹿回到赵明宣身边,他明知道这两人会互相折磨,致小公主惨死。
然而他又无法干涉。
思来想去,也许小公主放下仇恨,就能避免悲剧
谁知道宁鹿听了他的话,目中清亮,露出“这题我会”的雀跃神色。
国师振作。
以为她真懂了。
他鼓励地含笑看她。
看她洋洋得意回答“我听懂了方丈的四大皆空我觉得如果我杀了卫王,把灭我黎国的人都杀尽了,我黎国能够重建了,我就可以四大皆空了欺负我的人不在了,让我不高兴的人不在了,我自然就做到我无欲心了啊。”
国师久久凝噎“”
他吃力劝说她“这会不会戾气太重,反受其害”
宁鹿一摆手,理直气壮道“把让我产生戾气的人杀光了,我自然就不戾气重了嘛。”
国师这次是真的怒了。
他拂袖起身,不耐道“你听不懂佛经让你放下么”
宁鹿说“我在放啊卫王死了,我就放了啊”
国师气得抽气,见她这样,与他开天眼后所见的小公主何其一致。不能原谅,不能向前,非要与卫王死杠,终是把自己折磨到死她非要死一次,才能懂么黎国其他王室子弟都不急着复仇,她一个小姑娘,为何将国恨家仇看得那般重,终是害到自己
然而这些话,国师又如何与她说
她连佛经都听不进去,恐怕他忍着泄露天机的危险、不顾自己性命地将实情告诉她,她也不以为然,仍要孤注一掷地走下去。十几岁的小姑娘,便总觉得人定胜天,她可以改变一切。
然而事情到心中,与国师卜卦所见,有何区别么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一样和卫王纠缠上,一样吸引卫王,一样被卫王不肯放过。
复国仇恨
国师拂袖而走。
宁鹿茫然。
她忐忑,心想她不会真的气死他吧
国师说不过宁鹿,自己心情抑郁,出了佛寺散心。
弟子们要跟随他,也被他拒绝了。
天下了濛濛小雨,初秋之时,国师有些迷茫地行在山道上。他可以看到天机,知道危险。然而他又能与谁说,谁又会完全相信
他终究也不过是一个能占会卜的凡人罢了,并不是真正的仙人。看破不说破,已是极致。且他如今深陷凡尘中事,已隐隐遭到天谴,致常日病弱咳血,若他再掺和这些事多一些,是否便真的命不久矣
那他是否应该将小公主留下,随便她如何做,再不管她
反正在原本的轨迹中,他也没管过她。
原本的轨迹中,他此时早已遁入深山,真正去修行问道,不问凡尘中事了。
雨水淅淅沥沥,有些大了。国师心乱如麻,随意掐指算到山中一避雨亭,便入内避雨。他立于亭中,眼看方寸外的濛濛山水,依然满心抑郁不耐。
正这时,国师听到脚步声在后。
他随意一望,见是青衫拜伞,少年身量。
自然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公主了。
国师不耐道“你来干什么我不想与你说话,你走吧。”
少年声清越又惊讶“孤将将才来,国师便不欲与孤说话么敢问孤做错了什么,可有哪里不妥,得罪了国师大人”
国师微怔忡。
他再次回头看去。
已经步入亭中、收了伞的青衫少年,站在他面前,眉目如画,含笑向他拱手致意。
虽是一模一样的扮相、一模一样的姿态,但是多日相处,国师敏感地察觉到其中的区别“七皇子宁业”
宁业微笑。
他说“正是。”
他伸指弹去自己衣袍上溅到的一滴雨水,叹道“费尽心机找到一身男装,真不容易。”
不错,此时站在国师面前是,是已经跟了卫王、跟了国师和宁鹿整整一路的七皇子宁业。
宁业本来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便只是旁观,不曾现身。
直到现在他大约懂了,才现身。
并且恢复男儿装。
真假难辨,让国师这样日日和九公主宁鹿在一起的人,乍一看,都没认出这位乃是宁业,并非宁鹿。
国师心情古怪。
他以前在黎国王宫时,没太注意这对双胞胎。
但是这对双胞胎身份互相转换的风格黎国亡后,国师才真正见识到。
国师彬彬有礼“不知七皇子寻我何事”
宁业答“我先前遇到卫王,他一直在寻先生。想来是想邀先生你去卫王都,做他卫国的国师。我跟随国师一路,自然也想着先生既然本是我黎国国师,为何便宜他卫国我便想求先生指点,救我黎国之路。”
国师沉默片刻,说“我只会一些占卜之术,不是神人,不能教你救国之路,你寻错人了。”
宁业“便是求先生开一次天眼,帮我看看未来之路待我黎国重建,我愿千百倍报答于先生,先生仍是我黎国国师,先生想要什么,我皆可答应。”
宁业向国师拱手而拜,分外诚恳。
他再说起自己一路逃亡,所见黎国之民不聊生,被卫人如何欺辱。他说得悲慨,欲拿此唤起国师的同情心。
国师仍是神色淡淡。
宁业一顿,说道“鹿儿心悦先生,先生哪怕为了她,也当给我一言指点吧”
这句平平无常的话,反让国师眼睫轻轻一颤,向宁业看来。
国师低声“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些事,本身便要付出代价。是以我唯恐即便我说了,你也不信,不认同,让我平白牺牲,自说废话。”
宁业露出郑重神色。
他说“我定相信先生的话。鹿儿与先生在一起,我总是为了保全鹿儿,也会好好考虑先生的话”
国师默然。
他确实是知道宁业和宁鹿这对兄妹感情极好的。
即使是在他知道的那个未来剧情中,兄妹二人仍然极好。
那么,也许宁业真的可以改变这些
国师淡声“其实,我早已开过天眼了。”
宁业愕然,抬头向国师看去。
国师已背对他,面向山水迷离,缓缓为他讲了一个故事。
自是宁鹿与卫王爱恨纠缠的一生,宁鹿被卫王带去卫王宫。因为国仇家恨,宁鹿不能舍弃,卫王宫的人,也嫌弃她这个亡国公主。
不只卫王的妻妾敌视宁鹿,就连那些成为俘虏的黎国王侯,都不领宁鹿这个亡国公主的情,骂宁鹿与敌人在一起。
宁鹿被陷害落水,致死。
死后重生,大开杀戒,再与卫王互相纠缠,才终让卫王退后,换了黎国重建的机会。到这时候,宁鹿才与卫王真正和好。
宁业沉静听着这个故事,并未打断国师,也没法发表意见。
到听到卫王宫的人折磨宁鹿,连黎国王室也鄙夷宁鹿时,这个少年皇子的眼中噙着笑,笑意却冰凉冷冽,阴鸷无比。
国师的故事讲完,宁业彬彬有礼地问国师“我并非不相信先生开天眼所见的。我自来知道,国师大人的占卜之术,恐是天下最强的。我只是不解,我与鹿儿双生双伴,若鹿儿那般惨,我怎会坐视不管莫非我在先生所看到的世界中,早已死了”
国师叹。
国师道“你自然是与九公主一样想要复国,只是你们选的路不一样。九公主被卫王带去卫国王宫,而你寻机会跟随一叫越姬的女子,回到越国,寻找机会,和越国国君交好,说服越国国君出兵,帮你复国。在你忙着此事时,九公主便已死在卫王宫。”
国师轻声“你知道后,自然愤怒绝望,然这更让你一心报仇。你娶了越姬,入赘越国,终是说服越国出兵帮你。九公主复活后,你与她里应外合,才有了黎国重建的机会。”
宁业点头。
若是这样,确实可信。
国师若说他不管他妹妹,他才是完全不信的。
只是命途如此,他和鹿儿一起逃出黎国王宫,却走了不同的路。他在越国辗转再艰辛,又如何比得上鹿儿身上所背负的重担呢
谁也不理解她,谁都敌视她。
她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孤零零地死在卫国王宫
宁业又问“那我做这么多,我日后可有成为黎国君王”
国师诧异,他说“自然不是。黎国未来君王是黎国太子的儿子,年仅十岁,被九公主扶持为王。你既已入了越国,又如何当黎国的王天下没有这样好事。”
宁业露出失望神色“我做这么多,连君王都当不了那太子小儿,白捡一个王位”
国师无语。
宁业久久沉默。
忽而,国师听到少年一句“若是我与鹿儿命运相换呢”
国师愕然转头,看向站在他身后的秀气少年。
七皇子宁业含笑而望。
宁业道“我与鹿儿是双生兄妹,我自然可以替代鹿儿的命,让鹿儿替换我的命,不是么”
“我也不求什么彻底与先生所见的剧情不同。那样的话,先生所占卜的天机,岂不白白泄露了到时再要先生卜一次,恐怕就难了。”
国师长身而立。
见七皇子撩袍,向他跪下。
七皇子淡声“我求先生带鹿儿离开,护鹿儿平安。我无能向先生保证什么,只是求先生能代我庇护她。”
“我妹妹只有十七岁,尚未有过喜欢的人,尚未有过婚配,她不该死在凄冷的卫王宫中。她吃的苦,我来替她;她的仇恨,我来为她。她不能承受的,我未必不能。”
他淡然一笑,长跪而拜。
夜色浓浓,宁鹿在佛音中入睡。
简朴小屋,门被推开一点,一道少年身形进了屋,关闭木门。
宁业缓步入舍,坐于床榻边,俯身,望着睡梦中的少女。
她真是警惕,连睡梦中都半束着发,衣服穿得紧实,唯恐泄露了她女儿家的身份。
宁业失笑,想真是傻妹妹。
这么漂亮可爱的妹妹,他怎么忍心让她受苦
宁业俯身,低头在妹妹额上印上一吻。
他轻声“鹿儿,我便不与你见面,不与你告别了。若我还能活着,黎国重建之日,自是你我重逢之时。”
“双生双伴,命途可转。母妃既然将你我兄妹留于世,妹妹有难,哥哥自然要护你一生,不惜代价。”
“鹿儿,有缘再见也许不见。”
如同梦魔。
他悄然而来,又幽幽离去。
睡梦中的少女,也许梦到了不安的时候,一滴泪从眼角流下,但少年最后看她一眼,推门而去,毫无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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