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也出不了宫,没法老老实实地攒点钱、做个轻松的营生过完一生。在宫里,不是被踩就是踩别人,所期盼的,说到底就是想活得像个人。”
但他这辈子到死也做不了人,只是个半身的奴才罢了。所谓权宦,能有几个可以善终,就算是小心了一辈子上任掌印林公公,最后也是死在了自己的干儿子手上。
他抬眸,明明要比兰沁禾高出半个头,却像是在仰视她似的,那抬眸打量她的神情卑微到了尘埃里。
“说出来不怕娘娘笑话,在臣的眼里,娘娘是天人,臣就想着哪日能跟天人靠得近一些,自己也就像个人了。”他说完腼腆又自嘲地笑了笑,“结果反而愈加的自惭形秽。”
兰沁禾一怔,她顾不得还是在家中,一把拉住了慕良的手,“你这样说,叫我怎么担得起。”
慕良摇摇头,后退了一步,把手从兰沁禾手里抽出,人多口杂,娘娘得避嫌。
“不论娘娘信不信,臣永远都不会改变心意,臣不是个好奴才,侍奉着二主,可臣的心里,一直只有您一个主上。”
这是放肆的话,也是慕良难得镇静的情话。兰沁禾并不欢喜,反倒愈加心酸。
慕良不等她说话,率先躬身拜别,“万阁老那里还需要您看着,臣就不多打扰,先回宫了。”
兰沁禾张了张嘴,她想说点什么,可最终也只是说了一句,“你去吧。”
打从第一面开始,她对慕良就抑制不住的心存怜惜,这种感觉在日后的相处之中愈发浓烈。
怎么会有这样的司礼监掌印,怎么会有这样让人心疼的九千岁。
她望着慕良离去的背影,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返身回了母亲身边。
她是个不孝子,也是窝囊的妻子。既不能让父母安心、抱到孙儿,也不能让丈夫平安喜乐。
兰沁禾闭了闭眼,怅然无比。
两日后兰沁禾回到了公署,接下来的日子由家中的几个孩子轮流照料万清除了兰沁禾。她以国事繁忙为由搬出了兰府,又回到了郡主府,甚至连散值之后也从不去兰家。
这样的举动让人纳闷,有些殷党的御史已经写好了奏章,随时准备弹劾兰沁禾不孝之罪。
等兰沁禾回到公署以后,发现内阁还在议谁去打鞑靼的问题。她心中疑惑,自己不在,母亲病了,殷姮怎么会把这件事拖到现在
事实上殷姮也是无比郁闷,万清一倒她就报上了古朔的名字,拟了票拟、递送通政史司转交司礼监披红。结果票拟到了司礼监,又被打回来了。
想也知道是慕良不同意。
他也不说谁去合适,挑了古朔的一堆毛病,让内阁再选别的人过来。内阁再选出别的人选,他又一一打回来,反正没有一个能通过。
殷姮当然明白慕良心中早有人选,那就是兰沁禾举荐的纳兰珏。
虽然万清暂时走了,可万党一派还有司礼监的老祖宗做镇山利剑,实在让人又气又憋屈。
兰沁禾刚一回来,了解了其中内情后,明白是慕良在帮她拖着。于是立即自己上了一道疏举荐纳兰珏,果然交由司礼监后,司礼监立刻批准。
接到任命的圣旨之后,殷姮意味深长地看向了兰沁禾。
该提醒的她都提醒了,古朔要是败了朝廷还要用她来筹集军饷,可纳兰珏若是败了,兰沁禾首当其冲,但愿这个纳兰珏能不辜负沁禾的苦心罢。
她把圣旨递给兰沁禾,凤眸微弯,“纳兰珏既然是兰大人举荐的,圣旨就由兰大人安排送往江苏吧。粮草先行,我昨日就让他们押送过去了,你告诉纳兰将军,只要能打赢这一仗,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这件事她不再沾手,对方是沁禾,背后的那些小动作她就不做了。与鞑靼对战或赢或败,全看天命吧。
兰沁禾接过圣旨,抬眸对上了殷姮的眼,她轻轻颔首,“好,下官就代她谢过阁老了。”
明宣九年九月二十一,接到诏命的纳兰珏被封为安远将军,领兵北上抗击鞑靼。
她先从江苏赶赴北京,接过了皇帝亲自递给她的帅印。
午门之下,女子单膝而跪,她身披黄金甲,面若冰霜,自眉梢到鼻尖有一道狰狞的长疤。背后是十数万的大军,广场上飘着各色的将军旗。
这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这场北上的战役集结了西朝如今所有杰出的年轻将领。
内阁辅臣和司礼监的禀笔们站在高台上,底下各色的将军旗便是这两大权力机关里的缩影,每一个将军背后都牵着千丝万缕的政党干系。
高巍浩然的紫禁城被城门一分为二,上是文臣,下是武将,看似毫无联系,实则密不可分。
兰沁禾搭上了朱色的栏杆,她看着早已不再是少女的纳兰珏翻身上马,抽剑高喝,一路北行。
三年的时间,纳兰珏随着父亲历经沙场,学会了刀枪剑戟、摸透了战船火炮。
秋日的阳光下,下方跨在烈马上的女子已经看不见四年前那个秋天抱着小母马的影子。
女儿初长,兰沁禾眼里流露出了几分欣慰和凝重。
这一仗,纳兰珏败,则万党败;纳兰珏胜,则万党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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