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形象素来极佳的杜充居然有些畏战情绪,不免让岳飞有些惊诧。
但转念一想,这年头除了宗泽外,哪个文官没有畏战情绪就连李纲都主张先稳住再反攻,而且此人本就是大名府逃来的,有些胆怯倒也无话可说。
当然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在宗泽病倒之后,岳鹏举几乎是半独立的支撑着小半个局面,中间经历了东京的战备混乱、王彦的意气、十统制的匪气,却依然从容,显然是有了足够心理准备,要尽力缝合摇摇欲坠的东京留守司,以图抗金的。
至于杜充,以他的身份、地位,只要不降金,岳飞都不好说什么只要不误事就行。
事实上,杜充干站了一阵子,左思右想,却也只能下令,让岳飞、郦琼二人去收拾兵马和残存粮草、辎重,准备南下汇集十统制了。
那么行动上果然没有误事,岳飞就更是无话可说,只是赶紧下拜,然后便与郦琼一起出去忙活起来了。
而其不提岳飞与郦琼此刻都是什么心思,只说大局之下,杜充不得不出兵,但送走两个相州乡人出身的心腹将领以后,却是坐在开封府衙后堂之内,一时长吁短叹起来。
这种时候,也就是府中勾当机宜文字、其子杜岩有资格上前问候了。
实际上,经历了靖康之乱,杜岩此番也是相隔许久才再见到亲父,也颇有些疑惑。
“爹爹。”
杜岩小心奉上一杯茶水,方才起身侍立在旁,小心询问。“官家以爹爹为副留守,明显是要将东京留守司十万大军与整个河南大局托付,爹爹为何反而不喜”
杜充根本不是不喜,而是哀愁和厌烦,但当儿子没法直接说罢了。
不过,当着身前唯一一个骨肉的面,杜充倒是没有再作态了,他咽下一口温茶,依旧面色不渝“有什么可喜的局势如此大坏,南阳的官家与诸公只知道躲在坚城中纸上谈兵,却要我领兵去作战,这不是将你爹爹我放在火上烤吗”
“可是枢密院中有议论,孩儿也曾听过一些。”杜岩赶紧对道。“说是外无可救之兵,则内无必守之城昔日决心守南阳、东京,还有五河诸臣,便是仗着有韩世忠的兵马在外纵横,而韩世忠也正是在救援东京时受伏的,而如今韩世忠被困长社,自然无论如何也要尽量凑一支军队去救援才对。”
“兵法背的好,却只是纸上谈兵。”杜充冷笑一声。“你都说了,韩世忠是自己中伏败了,那南阳眼中原本万全的可救之兵也不过如此,如何我这里的可救之兵就有用”
“爹爹是怕打不过”杜岩登时醒悟。“那可是八万之众”
“打得过就怪了”杜充猛地将手中茶杯重重拍在身前案上,面目狰狞。“什么八万之众一堆各怀鬼胎的残兵败将,外加两万太行山中逃出来的匪徒,也就是岳飞和郦琼的兵可用一些但挞懒那里可是足足四个万户的骑兵拿什么打怎么打昔日西军、东京禁军几十万主力,就是被金军几万人给在生吞活剥在太原城下的,到我这里如何就能以二打一了南阳这是让我去送死”
杜岩一时惊吓,不敢言语,父子二人一时无言。
而许久之后,眼见着自家爹爹气息渐渐平稳,杜岩想了一下,心中一声叹气,方才勉力再对“爹爹的难处孩儿也不是不懂,但国难之时,谁都艰难毕竟是官家将父亲一路提拔至此,你我父子为人臣,总要感激天恩的吧”
“感激个屁”杜充原本端起茶杯准备再饮,此时闻言,干脆冷笑一声,直接将茶杯掷出。“我问你,你也来这东京废都也已经多日了,你自己说,东京留守司是个什么玩意”
杜岩欲言又止,而不待自己儿子言语,杜充便兀自答道
“东京留守司根本就是昔日唐时的藩镇加上南北朝时的乞活军,而之所以不是藩镇、不是乞活军,不过是因为有个正经出身的留守替朝廷镇着而已。现在宗留守忽然病倒,他之后,朝堂自然还要一个正经出身的人才放心,而那些军贼、土匪也要一个河北出身又在此间有经历的熟人才安心,那敢问除了你爹还有谁可用权邦彦权邦彦倒是可以,可不是滑州被锁住了吗”
杜岩一时恍惚。
“便是权邦彦没有被困,依照他的履历,河北人、守臣出身,弃城而走,逃到东京,与我有什么区别”杜充继续愤慨言道。“那敢问,同样的履历,他资历、年纪、官阶偏偏又都不如我,这个东京留守司难道就能推到他头上所以天恩都是虚的,你爹爹本来就是朝廷安排在这里的补锅匠,而权邦彦则是给你爹爹做后续补锅的朝廷诸公心里清楚着呢那位官家懂也好不懂也罢,哪里算是什么天恩”
杜岩连连摇头“既然说到权副留守权邦彦,儿子冒昧,他在滑州也极为艰难,却未尝有失意避战之态,孩儿的意思是,无论如何”
“老子都说了,你懂个屁。”杜充忽然疲态尽显。“守城与野战是一回事吗前者坐定静待成败便可,何须耗费心力后者却是要你往野地里做决断、去送死”
杜岩彻底无言,却又惶急难耐“爹爹果真无法吗”
“野战必然无法。”杜充摇头叹气,俨然是半点信心皆无。“其实,若是早些让我掌握大局,趁着秋日水盛,金兵尚未渡河,决了黄河大堤,或许还可废了金军骑兵之利,而如今金军主力都已在河南,黄河也在封冻,却还有什么机会”
“决堤”杜岩目瞪口呆。“水患又该如何”
“水患如何”杜充冷笑道。“那些义军哪个不残虐百姓,只因受了招安,便成了官军,然后加官进爵,只要能对付金人,死些寻常百姓算什么再说了,水患焉能抵金军不能南下,得少死百万人何况河南本就是白地一片了。”
杜岩当然不知道什么水文知识,不知道黄河在下游本身只是一个分水岭而已,本身没有自己的大型水系,所以一旦往河南方向坏河堤,一个不好就要侵犯淮河水系,促成黄河夺淮入海,彻底改变下游水文。故此,其人此时听得亲父这番言论,想起路上所见屠城之惨烈,竟然一时无话可说,甚至以为颇有道理。
实际上,即便是站在后来者的角度去看,另一个时空杜充决堤,确实导致了后续黄河渐渐夺淮入海,但此人也最多只有两分责任。因为按照水文研究,真正的导致黄河彻底夺淮入海的,还是金朝后期,金国放任黄河泛滥,决口于阳武,那一次才使得黄河彻底夺淮,进入淮河主道,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从此之后,彻底形成了黄泛区这个概念。
不过,即便是金章宗那次决口阳武,也最多要为整个水文大变动负上四分责任。
因为,另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是,在杜充与金章宗之前,不是没有黄河决堤,但都能及时得到修补和清理,而杜充与金章宗之间,宋金两国却因为以淮河为界、多年战和不定,以至于使得黄淮一线水利日渐荒废。
这也一个不得不正视的现实原因。
而且真要洗,无论是杜充和金章宗,也都是能洗的,因为这俩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那么充足的水利知识,他们也不可能对黄河决口会导致如此严重的水文大变动有所预料。
那么以此为理由,上了国际法庭,也可以以无知来辩护,以间歇性精神问题发作的名义减几年刑期。
然后,再从道德层面上谴责这二人,一个主动、一个放任,都枉顾黄淮之间百姓性命唯独一点可叹的是,就是这段时间内,所谓老百姓的性命,恐怕正是天底下最不值钱的东西。
不过,这么一想的话,又过了百年,那一次决堤,却着实不知道算是怎么一回事了,总不能说那一位也没有历史经验吧
回到眼前,杜充感叹自己的绝佳策略错过了天时与战机之后,复又继续侃侃而叹
“其实,为父非是说抗旨,我若抗旨,又何至于让岳、郦二将准备出兵事宜只是愤然于官家与南阳诸公罢了,既然金军已经渡河南下,安心守城便是,如何他们自己端坐于城内,却只是一味拿纲常大义来压我今日当着你的面,为父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依为父来看,这大宋上下已经无救咱们也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杜岩束手不语。
至于杜充,本想继续宣泄,但回头一看自己儿子形容姿态,就知道对方多年未在身前,并不全然相信自己,却又忽然泄气,干脆起身而去。
而杜充一走,杜岩方才释然,宛如躲过了什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