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钦远的亡母沈氏住得院子名叫锦归院, 她虽然仙逝已经六年了, 但院子里的布置还是跟从前一样, 过去的时候, 正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在院子里洒扫着。
瞧见他过来,那妇人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 同人请了个大安, 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风雪这么大,您怎么这会过来了”
妇人名叫素秀,是沈氏的陪嫁丫鬟。
沈氏仁慈, 不愿这些自幼陪着她的旧仆终身困于府中, 在她去之前,便把所有人的卖身契都还给了她们,若是有家可依的,便拿笔银子回家去, 若是没有家的也可拿笔银子, 不拘是做个小本买卖还是给自己留作傍身用。
总归, 她能想到的, 都替她们安排好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 也只有素秀留了下来,她是嫁过人的, 可惜命不好, 嫁得夫君被流匪杀了, 她自己无儿无女, 家中两位老人也都故去了,无处可去,索性便留在府中。
每日替自己的旧主擦拭牌位,清扫故居。
“我来看看母亲。”李钦远每回来这,情绪便有些低沉,今日因为说起旧事,更是如此。他把手里的伞递给素秀,而后便只身一人走了进去。
素秀知道他喜欢清静,因此也不敢叨扰,只唤来一个小丫鬟让人准备一些茶水吃食。
若是有需要,便送进去。
等人应声出去后,她拿着李钦远方才递给她的那把伞,看着紧闭的屋门,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屋子里。
因为每日都有人打扫的缘故,这一间明明已经有好些年没人居住过的屋子却还是保持着该有的人气,李钦远踏步进去的时候,随手解开外头披着的斗篷,放在门边的屏风架子上。
桌子上的瓜果都是新鲜的,不远处的一架湘妃榻也被人收拾的干干净净,那处放着的一个绣着海棠花的引枕还是母亲旧日最喜欢的。
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一只绣篓,里面堆了不少碎布针线。
再往边上,靠近东轩窗的那处地方,还放着一块绣架,那上面是母亲去世前未完成的一副观音大士相。
甚至就连梳妆台前,也摆着一把她常用的白玉花卉纹梳子。
李钦远一点点看过去,就连屋子里的边角都没有放过,这里的布置就和母亲在时,一模一样有时候,他也会恍然,觉得母亲或许根本就没有离开。
她还是会倚着软榻靠着引枕绣着女红,看见他的时候就会抬起温柔的眉眼同他笑,“七郎来了。”
可到底
只是他的妄想罢了。
就算这里布置得跟从前一样,离开的人还是离开了。
李钦远垂下眼睫,没有说话,他打算换一双软底鞋,免得脏了这一室干净。
这里一直就放着他的鞋子,他虽很少回来,但每每回来,都会来母亲这边坐上许久,刚要弯腰去取,目光扫到那边还放着一双鞋子,比他的还要大一些。
他眉目微敛,薄唇也轻轻抿了起来,终究是什么都没说,也没做,仿佛没看到似的,拿过自己的鞋子穿好就走了进去。
和从前一样。
李钦远先是取了一块母亲旧日喜欢的梨花香放进缠枝牡丹翠叶熏炉里,然后又洗干净手,再走到里间供奉牌位的地方,从香夹里取了三支香点燃插到香炉里。
三抹烟气袅袅升起,他就这样看着那块黑底漆金的牌位。
那牌位上写着“妻子沈氏朝夕”,李钦远一直觉得母亲的名字不好,就像她这一生,还没活到最灿烂的时候就离开了,可她却很喜欢他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抱着他说起和那个人相见时的情形。
未出阁的女儿若是要求姻缘,便会跑到城郊的一座桃花庄,去那边求一个桃花签,然后在底下写上自己的名字,投到开得最艳的一株桃树上就可。
母亲那会是被人拉过去的,她闺中的时候是个温柔没主见的,觉得婚姻一事便是听从父母的安排。
偏被朋友拉着过去,还替她也买了桃花签。
她没法,只能也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打算寻个僻静的桃树扔上去。
谁想到,她这一扔,没能扔到树上,却扔到了墙外,那签上还写着她的名字,哪能让外人瞧见急急忙忙寻过去,便遇见了那人。
李钦远还记得,母亲与他说。
“你父亲那时候穿着一身青衣,腰间系玉,面如冠玉,跟那些踏青游玩的少年公子并没有什么差别,可当他抬眼看向我的时候,那双狭长的凤眼中就像是笼罩着塞外的风沙,让我一下子就屏住了呼吸。”
“他什么都没问我,看到我红着脸急得不行的样子,便把手里的花签递还给了我,然后就领着那些扈从离开了。”
“我自幼是个没主见的,从来都是父母说什么便是什么,可那一回,我却由衷地想嫁给一个人,嫁给他。”
母亲还说,“我知他好戎马,也知他一年大半都在外头,可于我而言,只要是他,便是只有朝夕也已经够了。”
回忆戛然而止。
李钦远抿着的薄唇却还是没有松开,他仍旧眼也不眨地看着那块牌位,半响,他才开了口,声音有些哑,尤其是在这香烟袅袅的一处天地,自带几分缥缈的感觉,“母亲,我回来看您了。”
“我很好。”
像是同人闲话家常似的,他说得十分缓慢,“我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再忙也不会让自己饿着肚子,您不用担心我。”
“我还认识了一个姑娘”
想起顾无忧,李钦远寡淡的脸上才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就连那双冰冷的眼睛也跟着暖化了一些,“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温柔、体贴,很关心我,虽然有时候娇气了一些,但她是我见过的,最好最好的姑娘了。”
“您要是还在,一定会喜欢她的。”
“您要是还在,”他眼圈微红,声音又低了一些,“那该多好。”
素秀早已经打扫完了。
她就侯在廊下,即便风声呼啸,可她还是听见了一些压抑的哭声,像见证母亲去世的幼兽发出含糊不清的低吼,一如当年夫人去时的样子。
她听着听着,眼圈也忍不住红了一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听到里头传来从远及近的脚步声。
素秀连忙擦干净脸上的泪,等人推门出来,便朝人请了个礼,又同人柔声说道“给您备了您旧日喜欢的茶水、糕点,您要不要用一些”
“不用了。”
李钦远摇了摇头,大概是因为哭了一场的缘故,他的嗓音更哑了,从人手中接过伞的时候,他倒是问了一句,“外头的宴席结束了”
素秀一愣,等反应过来才回道“结束了,客人们也都回去了。”
李钦远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只是临走的时候,同人说了一句,“天寒风大,您也注意身体,母亲身边的旧人也就您一个了。”
只一句,就让素秀红了眼睛。
自打夫人去后,七少爷也跟变了个人似的,从前爱笑爱闹的儿郎变得越来越沉默,她看得难受,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如今听了这样一句关切的话,她终是难以忍耐,哽咽道“奴省得。”
“老夫人和侯爷待奴好,没让奴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