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冬看着他那表情,心头骤然泛上了点不好的预感。下一秒,男爵已经骤然扑上了前,他犹如一只狰狞的、吸食血肉的野兽,血红的屏风在身后飘荡着,甚至没有动用十字弓,便要去不顾一切啃噬青年的脖颈。
年轻血族就在寇冬面前站着,毫不犹豫拦下了他。旋即,两人就在这地上滚做一团,如同两匹孤冷的狼,互相用锋利的爪牙撕咬,像是要将对方的肉狠狠从骨架上撕扯下来。
血族的速度远比寇冬的视线要更快,他几乎跟不上两人的动作,只挂心着叶言之,甚至没有察觉到身后的雕像正轻微地发出震动。血珠滚落在雕像上,犹如露水滚落过荷叶面。
砰。
从青年滴下的那一滴殷红的、边缘泛着淡金的血开始,这一对翅膀逐渐现出了浅金色的血管。它们像是蛇一样在翅膀的表面蜿蜒盘旋,又如藤蔓般生出斜岔,再向上增长最终,这一片由血液织成的大网密密将整个雕像都迎头兜住,牢牢困在了网里。
屋漏偏逢连夜雨,连鸟嘴医生们也寻到了此处。他们宽大的黑袍在地面上飘荡,乌压压蓄积着,如同一片随风荡来的乌云。那怪异的鸟嘴面具上满含喜悦,他们高高举起了手里泛着雪亮寒光的钢镰,不声不响注视着。
砰。
翅膀发出了细微而柔和的光。垂下来的翅膀尖微微抖动,上头的荆棘都像是感触到了这分温暖,潮水般向下方退去。 寇冬在镰刀的缝隙里左躲右藏,鸟嘴医生们并不受雕像影响,与他一样可以靠近,他们的手干枯细长,倒真像鸟的爪子,迫不及待抓向他。
寇冬的弓箭也从行李栏里掏了出来,射出了第一箭。
射偏
他的心内隐隐焦急,瞧着毫发无伤的鸟嘴天使们,又看了眼叶言之。更多的血族出现了,年轻人、贵族少年及宾客都聚集到了此处,一只漆黑的乌鸦停留在了雕像上,暗红色的眼睛滴溜溜直转,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又是乌鸦。
寇冬的脑中下意识掠过这个想法,随后却猛然一顿,慢慢将目光投向乌鸦。
是了。
他终于想起,从第一日夜里起,他所见到的便是乌鸦。
似乎无处不在的乌鸦。
他望着那禽鸟暗红色的眼,后背的汗毛都齐齐竖了起来。他们能避得过人,却很难避得过这样一只并不大的、不引人注目的鸟
倘若是它在通风报信呢
它从高高的空中俯瞰下来,自己的踪迹又如何能藏住
这分明,就是个细作鸟
寇冬咬紧了牙,却也无法在此刻去计较乌鸦。更多的鸟嘴医生走上前来,几乎将他环绕于其中,他们的人潮逐渐将他吞噬,像是一群沉默的鬣狗吞吃食物。
叶言之的力量是无需置疑的,即便在血族中,他也拥有最为强健有力的体魄。他夺过了男爵的十字钢弓,却并未拉开弦去射,反而是高高举起来,毫不犹豫重重砸向向他涌来的血族
钢弓在他手中有如铁锤,在砸到吸血鬼们的脑袋时,发出了一种水果熟裂了的沉闷声响。
血花四溅。
那样肮脏的血族的血,令鸟嘴医生们觉得厌恶,他们离远了些。
就是现在
寇冬趁天使们被叶言之分了神,终于趁机捡回了他的箭。他拉满弓弦,再射
这一次,兴许是有了叶言之在侧,寇冬手中的道具终于发挥了作用。强大的箭的后压力将身旁的四五个天使都射倒,然而更多的鸟嘴医生们探出手来,紧紧去抓他的手腕及脚腕,触碰他苍白的皮肤。
他们的手那样凉,甚至有些苍老,粗粝地摩擦着、抚触着他的手臂及脸,那触感甚至隐约让人觉得恶心。寇冬躲着无数只从四面八方探来的、想要将他拉走的手,反复蹬踹着腿,“走开”
鸟嘴医生们没有松手,反而将他更紧地握紧,拖着他,像是拖着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猎物,发出喜悦的笑声。
寇冬的脸蹭着了青草。他几乎是仰面躺在地上,被黑压压的人群拖着,只能拼命地拽住手头一切能拽住的东西。
他的右手紧紧拽着叶言之,左手却无意识地勾着雕像。
砰
这一声响动彻底大了起来,震天撼地。翅膀裂开了,地下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下跳着,如同人的心脏般节奏而规律地跳动。
鸟嘴医生们终于将视线从面前的青年上移开,移向了身后的雕像。他们的目光陡然变得惊惧,一时间竟像是动也不能动,只呆呆站在原地。寇冬趁机收回了自己的腿,匆忙向后退了两步,却觉得身下的地面一下子高起来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高高的殿顶。
紧接着,无数根柱子从雕像下方的土壤之中破土而出,犹如人手掌上生出的十指。它们长的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尽头,满刻着繁复的花纹,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将四周的草皮及树木整个儿掀起,撕破大地,朝着被树林掩盖的天空而去。
风声从殿中穿过,晶莹的星芒流水般在石柱上萦绕流淌。宽广的天空被掀开了个角,它们永无休止地朝向上方,刺穿白茫茫的迷雾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拔地而起。
一座高大宏伟的神殿,终于出现在了它们的面前。
“第三天,”鸟嘴医生们战栗地喃喃重复,仰头望着这巍峨的、腾空于云雾之上的神殿,“是第三天”
圣书中说,天父造世一共用了七天。
第一日,他捏出了一个天使。他将黑夜的颜色赐予了天使,给了他乌黑的眼眸与乌黑的头发,教他用这眼睛看这天地。
第二日,天父再次端详他美丽的造物。他问天使,是否还有什么想要的;天使回答,他想要自由。
于是天父为他造出了六双巨大雪白的羽翼,有了这羽翼,天使可自由地翱翔于各处。
第三日,天父又问天使想要什么。天使回答,他想要家。
于是天父为他建造了神殿,它凌空于天地间,不属于任意一界,成为独一无二的、令人敬仰的“第三天”。
第四日,为了让他的孩子看到更多,天父造出了天地。地是空虚混沌,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第五日,天父带来了光,光造就了早晚,照亮了第三天。
第六日,天父造就了日月与星辰。他不遗余力地用星辰与风装饰了六翼天使的神殿,将它们摆列在天空,普照于他宝贵的造物。
天父本觉得这些便已足够,但他的孩子再次来到了他的面前,恳请他再为这新开辟的天地造些什么。
天父问“你想要什么”
六翼天使答“我想要与我同样的造物。”
这令天父犯了难,六翼天使是他独一无二的造物。但他并不想违背他的孩子的心愿,于是他创了世。
天使与人类都应运而出,前者生活在天上,却谁也不能拥有同样的六对翅膀;后者生活在地上,更不能触及他心爱的孩子。
神从不掩饰自己的偏心。在这造世的七日里,他用六日造出了唯一宝贵的造物;剩余的一日,他却造就了大多数。 唯一的六翼天使可以跟着他一同坐上神座,甚至与他在同一座神殿里歇息。天父对他的喜爱溢于言表,他不断赐给这宝贵的孩子以更多,冠冕、圣光、美德他将所创造的美好的一切都施加于他一人。
天使们不懂得嫉恨,天父从来便不曾给过他们这样的情绪。他们从第三天的门前路过,无一不是小心翼翼,生怕惊扰到在里头歇息的神。
直至如今,他们看见第三天,仍旧要禁不住战栗。
“第三天”旧天使们不可思议地喃喃,“它居然还在”
“它并没有塌陷”
不仅未曾塌陷,它甚至与他们记忆中的别无二样。神殿腾空时,年轻的贵族立于其中,风将他细碎的黑发扬起,露出他清秀的面容。
这一幕,与天使们记忆中的场景逐渐融合。他们颤抖着,在这股强大的、无与伦比的神力下匍匐跪地,一句话也无法说出。
血族们怔怔地望着,却无法靠近。圣光太过强烈。他们会在这样的光芒下灰飞烟灭。
他们只得仰着头,从这高高腾空的神殿角落试图看到些什么。然而,哪怕他们将眼睛都睁的无比酸涩,也依然什么都看不见,那并不是他们所能触及的领域。
“第三天”中只剩下寇冬。
他站在神殿的最中央,瞥见洁白的、如棉絮般的云。它们轻柔地绕着神殿的柱子打着圈,将那些星芒擦拭的更加闪亮。 光。
在下界时从未见到的光,到了这里,却像是明亮的、永远不会熄灭的。它并不刺眼,被笼罩在一团乳白的光晕里,照亮了整个神殿。
长长的白纱飘荡。
寇冬就在这空旷的神殿中迈步,踌躇了会儿,终于朝前走去。他眼前似乎是出现了幻象,两旁逐渐多出了许多天使,并不是如今披着黑袍的,而是仍然生着洁白翅膀的、圣洁美丽的天使,他们规规矩矩侍立两旁,为他腾出一条通往上方的路。
云中雪白的阶梯一路向上。寇冬一步步踩了上去,听到两旁发出的、细细的私语。
“路西菲尔。”
“路西菲尔大人”
“今日也是路西菲尔大人呢。”
“不要胡说,能陪伴天父坐在上面的,除却路西菲尔大人,哪里还会有别人”
寇冬没有停下脚步,依旧向上走。当他走到尽头时,终于看见了光辉灿烂的神座。
神明端坐于上,仿佛也笼罩在一团白色的雾气里。寇冬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得见他满怀慈爱的声音。
“过来,我独一无二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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