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冬感觉自己的一腔热情都喂了系统。
他想过与长大后的叶言之再见,但这显然不是他想象中的地点、时间与场面。他甚至还给叶言之准备了巴掌大的大红底裤和蓝秋裤现在看来,显然也是用不上了。
神明的身形挺拔修长,不要说是整个套上了,就算是给他家里养的那只意气风发的鸟穿,也是不大够的。
他怔怔地望着叶言之。
叶言之也望着他。
两人俱都陷入了一段沉默。
这其中,其实夹杂了多少漫长的时间那些个日夜,其实寇冬已经不想再去想起。
他忽然觉得那么不真实。
叶言之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几步远。只这几步,只要他迈开步子,便可轻易地踏过去,走近。
这并不是什么天堑。可寇冬的步子却像是被冻住了。
他不知自己是在看眼前人宽阔的肩,清冽干净的眉眼,亦或是在看旁的什么。这一座小院其实是他所熟悉的,他目光飘忽地落着,恍惚看见幼年的自己扶着门框,另一只手小心地攥着年幼神明的衣角。衣服微皱地在他手里攥成一团,于是他愈发目光胆怯;可神明并没有责备他。他不过低头略瞥了瞥自己的衣角,便又转过头去。
似是默许。
他带着身旁的孩子,一同缓慢地向前行去。那小小的两道身影逐渐走进那一片白雾缭绕里,渐行渐远,终于于他的视野里消失不见。
那时候,寇冬还不知自己受到的究竟是怎样的优待。
于旁人眼里无限畏惧仰望的神明,只将他独自收纳进羽翼里。他只在他这里,才是温存的、有血有肉的、有七情六欲的言之哥哥。
言之
哥哥。
寇冬的腿弯微微有些打颤。许久之后,他的脚尖朝向了叶言之的方向。
他缓慢地迈出了一步。
这些个深夜里,系统偶尔也会出来陪他。
它断断续续和寇冬讲起当年,它是如何在那个人的手下被制造出来,第一眼看到神明时,神明的袖子沾满了斑斑点点的鲜红,连眼珠也是通红的。他身后跪倒着乌泱泱的人群,那是昔日眼高于顶的叶家人。他们如今拼命地叩着头,额头渗血也毫无知觉,为首的老人须发都已雪白,早已是老泪纵横。
“不可啊不可啊”
“您怎可行此等颠倒伦常之事”
系统睁开了那一只眼睛,孤零零地自上而下注视。
在那个初时空白一片的世界里,神明将后面的声音全都置之不理,只捧着一个残破不堪的生魂。那魂魄的光已经暗淡了,只剩下一层纸糊也似的苍白,小小的、拳头大的一个光点,忽明忽暗。仔细去看,才能看到一个伶仃的少年形状,于他的掌心边缘蜷缩着自己的双腿,半阖着眼睛。
仿佛一只停息在掌心上的萤火虫。
神明的目光凝视许久。
“我把他托付给你。”
神明道,毫不犹豫地剖开自己的身躯,从胸腔深处取出了一滴心头血
跪倒在身前的老人脸色骤然变得煞白。他剧烈地喘息着,眼睁睁望着神明将那一滴殷红的血滴于那一点生魂上,没看一眼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只顾着将那一滴血小心翼翼地喂与那残魂,教他一点点吮吸干净。生魂的双手环抱着他的手指,慢慢地一点点咽下去。
那时的系统尚且不明白那一点血代表着什么。直到几年后,为了那一滴血,即将入土的新任叶家家主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在小院外不眠不休磕了整整七日七夜的头,企望能从神明这里获得一丝丝的偏宠,好成功躲过死神的耳目。
但神明并没有予他们以庇护。他只是淡漠地于院中将血喂与寇冬,甚至不曾朝门外的方向瞥上一眼,任凭门前的人如何哭诉,神明也始终无动于衷。
“他其实没有从叶家得到什么,”系统平静地道,“是叶家贪心不足。”
“更重要的是”
“他们出卖了你。”
叶言之从出生起便有神格,在脱离那具凡人躯体的那一瞬间,他便被叶家家主带走,远远地接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宗庙里。养在檀香环绕的大殿中,终日与那些冷冰冰的牌位为伍。每日,家主会将那些祖宗的姓名一一教与他认三遍,反反复复,不厌其烦。
到了大一些时,叶言之已经可以轻易地从那些围绕着他的人眼里读出他们的心思与情绪。
快些正位就好了。
他们每个人都笑盈盈地看着他,心中却这样想。
快些正位,起码还能保住叶家的千年荣光往后的财富与地位,自然再无家族可撼动只要叶言之向着他们。
于是他们的态度愈发殷勤。
叶言之名义上的母亲仇视他,族人畏惧他,家主拉拢他。但总归,他们的目标都是一致的叶言之是出生于叶家的神明,他理所当然该照顾、且只该照顾叶家族人。
他就是一把雪亮的利刃,如今终于打磨的锋利,自然要将刀柄紧握在自己的手里。
这计划原本是顺利的。他们蒙蔽了神明的眼睛,教他只能看得见叶家人、只能了解叶家人。他们把叶言之锁在这里,就像只豢养起来的鸟,只想着要他身上的每一根光亮的羽毛都为自己所用,哪怕他有哪一天死了,他的五脏六腑,他扒下来的那层血淋淋的皮,他不会再转动的眼珠,那也都该悉数属于这个家族。他们养着神明,就像养着自己的广阔前途。
如何能不小心翼翼
偏偏于此时,寇冬出现了。
这个本该死去的孩子的出现,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打破了叶家的美梦叶言之对待他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温和,整个叶家都无人可比拟。他疼宠这个孩子,犹如对待自己的脏腑,甚至打破了生死有定的规矩,强硬地将人留在了阳世。
这让这一个靠着神明的鼻息过活的家族惶惶不可终日,犹如自己家中的财宝被旁人挖走般掏心挠肺。
这本该是我们的。
随着神明愈发不加遮掩的宠爱,这一种心思飞快生根发芽、遮天蔽日。
他本该是我们的。
他如何能去庇佑其他人
终于在那一次,彻底生出了嫉恨的叶家人想办法调开了神明,同时将消息捅给了始终寻觅无果的死神
于是寇冬死在了飞驰的车轮下,只剩了一点还没来得及消散的生魂。
可笑的是,当他们劝说叶言之不要救寇冬时,满嘴说的都是人间大义、生死伦常,踏出这一步便将万劫不复。可当新一任叶家家主即将入土时,他却对这些都绝口不提,反而扭过头来,拼了命地想求神明救自己。
这些人,不过是披着仁义道德的假面,实际上揭开来,每个人都张着吃人的血盆大口。
叶言之自然不会出手。他在这时更像一个真正的神,世人于他眼中不过是蝼蚁。
他只不过微微蹙了蹙眉,捂住了那一点生魂的耳朵。
朱门始终禁闭,叶家家主哭嚎、哀叫,逐渐气息奄奄,声音渐弱。
他死在了神明的门前。
没了神明庇佑,叶家也没有再撑多久,不过数十年便大厦倾颓,落得个家败人亡的下场。而那时,寇冬已经被妥善地藏在游戏的最深处,在所有人都无法触及到的角落,在为他而建起的这个伊甸园里,他的本身就是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法则。
直到他从游戏中逃出。
系统说“其实你走时,他就已经疯了。”
“两次。”
寇冬的眼眶有点发烫。他半天才说“我以为自己是个拖累。”
他说的有点断断续续,得深呼吸一口才能继续。
“我以为”
我以为,妈妈死了。就不会有人再在乎我了。
于无牵无挂的他而言,死亡不过是往湖里砸下一颗石子或许会在当时荡起水纹,但时间久了,总会重归平静。
当往后他们提起他时,只会说“哦,当时我有一个同学出意外死了,才十几岁。”
如此而已。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哪点好。他胆小,又自私,又懦弱,迫不及待想将死亡书写成自己的最终结局,拖着这早就该入土的身体一同彻底摆脱痛苦,永久地躺在那一方狭小的棺椁里。
他以为没有人会惋惜。
可偏偏,叶言之一次又一次地拉住了他在他以为自己已经不能再被拯救的时候,他实际上仍旧是在被毫不犹豫地、坚定地爱着。
人真是奇怪而复杂的东西。当他回头去看时,才发觉他的情感早已与叶言之全然交缠在一起了。
命也是。
他的胸口处有什么跳动的飞快,他摸向自己的胸腔。那里头有一颗还活着的心脏,在里面不甘地、满含生命力地,在他这具早该死了的身躯里头跳动着。
那一种蓬勃的活力,不知为何,突然教寇冬的眼眶酸胀的生疼。
他不想死了。
他不能把他的神明,再度独自扔在这冷冰冰的世界里。
而如今。
他听到神明低低的声音,在这一瞬间,这个高高在上的神明垂着头,居然像个孩子似的小心翼翼、低声下气。他站在自己面前,等待这最后一场审判。
“冬冬”
声音打着颤。神明垂下去的睫毛也跟随着微微发颤,像是要从他漆黑的眉眼上飞起来了。
“已经没有亡人了。”
“没有阴暗面,没有囚禁,也不会再有游戏。”
他终于把眼睛抬起来了。那一双深浓的黑色眼睛穿过飘渺的白雾,如百年前一般望着。
“现在,你还愿意要我吗”
寇冬的喉头被哽住了。
叶言之真特么是个混蛋,他想,总是拿着他心软的这一点来糊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