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霜把那张该死的宣纸又提起来看了一眼,然后狠狠捏紧。
她召来安排在商衍身边的龙卫, 得知商衍几乎是她前脚刚出门, 他后脚就离开了, 而龙卫竟然也没能跟上他,经过一个拐角, 就再找不到他的身影。
鱼真的跑了。
看样子还早有预谋。
她出门甚至没有一个时辰, 这条鱼在这点时间里能去哪
妈的, 她之前就该打断他的腿
千霜在心里骂了一声,冒着雨跑出了门。
她翻上后院的墙, 发现黑马依旧停在原地, 它似乎十分焦躁,不停地摔蹄子,鼻中喷出一道道粗气,忽然见到千霜纵身跳下来, 惊得嘶鸣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千霜拽住它的缰绳,往前一扯,阴沉沉的脸几乎怼上了那张马脸,暴躁问“他在哪现在立刻带我去”
黑马摇头晃脑地往后缩,它目光躲闪。
“你不带我去, 以为这样我就找不到他吗”千霜甩开缰绳, 神色忽然变得冷漠,她后退一步,从袖口里拿出一个锦袋, 忽而双手掐诀,默念了一句什么,便自那袋中飞出七块深蓝鳞片,它们悬停在半空之中,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托着。
千霜咬破手指,将一滴鲜血弹入,那七块鳞片忽而光华一闪,凝出一根泛着玄光的细线,腾地向远方前伸而去。
黑马都看傻了。
千霜猛一翻身上马,一夹马肚,沉声喝了一声“还不走”
黑马在原地踱了几步,只犹豫一秒,就迈开了四蹄,追着那根细线,速度快如离弦之箭。
黑沉的乌云渐渐聚集到一个地方。
此处无名尸骨横陈,堆积成一座座小山,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恶臭,一眼望去,皆是残肢断臂。
阴风呼啸而过,像是恶鬼凄厉的哭号。
万千怨气凝聚在此,久久不散,徘徊不去的是生前惨死的怨灵,也是即将冲破桎梏的无尽妖物。
不久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打斗,场面可怖,但如今已归于死寂。
妖物们大获全胜,已然蠢蠢欲动,却又忌惮着什么,躁动又警惕地藏于暗处,将喋血的森寒目光投向某一处,那块地方的所有尸骸都被冻结成了冰块,连坑洼黑土里脏污的血水也慢慢覆上寒冰。
它们冷眼看着尸山上一具相比其他而言并不是十分特殊的“尸体”,谨慎而兴奋地缩小了包围圈。
那“尸体”脏污的手指动了动,又无力地垂下了。
商衍感到意识越来越模糊。
他浑身都好冷,冷得一颗心都好像被寒冰冻结。他知道,那是因为他身上的力量外泄,不受他控制的水行之力于是也波及到了他自身。
他就要死了。
可他甚至还没亲口对千霜告别,还没来得及把他最珍爱的宝物留给她,就不得不离开了。
昨天还说好一起走,她肯定很生气吧。
可封印撑到今日已是极限,如今日渐生裂,地下的妖物迟早有一天会破封而出,他知道这一切不可扭转,所以自私地在她身边留了这么久,怎么能再自私地把她也卷进这件事
她只是个普通人。
而他希望她能一辈子平安顺遂。
所以他选择了离开,然后悄悄地在这个她找不到的地方死去。
他早就决定好,若是封印有一天破裂,便以身祭封印,为这个世界搏最后一缕希望,只是没想到那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商衍费力地微睁开眼,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但他看到的只有腐烂的残肢与漫天的乌云。
这个时候,他才忽然察觉到,他的心中原来也有不甘。
他原来也会抱怨命运的不公。
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这么多人鱼,偏偏要他肩负起这些巨大的责任。
他何尝不想无忧无虑地徜徉在东海里何尝不想被人爱着
形单影只的一天又一天,他独自看着海底城的繁华和热闹,多么希望有个温暖的人能出现,包容他所有的阴暗和古怪,陪伴着他一起走过岁月里的艰涩。
可那个人出现得太迟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前行。
商衍模模糊糊地闭上眼,感到自己像在一片汹涌澎湃的海水中沉沉浮浮,那海水越发冰冷,卷起一个硕大的漩涡,如一张血盆大口,要将他一口吞入。
就在商衍昏昏沉沉之际,他眉心倏然一烫,腾然烧起的炽热温度好像登时传向了五脏六腑,消解了那股透骨的寒冷。商衍朦胧中好像产生了某种奇异的预感,他吃力地掀开眼皮,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可怖的尸山,而是一片燃烧的火海。
他听到妖物恐惧的尖啸,看到低空徘徊不去的怨灵沾上那赤金色的火星,刹那间灰飞烟灭。
火海在沸腾,好似要烧尽所有的黑暗与污浊。
一缕来自人间的清冽微风拂过他的脸颊。
一个人正踏着赤金火焰朝他而来。
商衍微微睁大眼,失去血色的惨白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他感觉到自己被小心地抱起,那动作如此温柔,好像对待着某种易碎的珍宝,浑身的伤痛好似在这一瞬间被轻轻抚平。
这怀抱多么像一个避风港,几乎刹那间就击溃了商衍的心理防线,让商衍好想就此沉沦。
可他视线低垂,看到因血肉外翻而显得十分可怖的手臂,忽而想起那时脸上似乎也被尖利的獠牙划了好几道,再加上从血水中滚过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丑很丑。
商衍不由难堪地垂下头。
人鱼以美自傲,毁了容不亚于杀了他们,更何况丑陋的样子还被在意的人看到。
商衍如今更情愿自己刚刚已经死在了那个地方。
他被千霜抱在怀里,浑身微微颤抖,察觉到千霜的注视,顿时仓皇别过脸,用尽余力哑声说“不要抱我,我很脏”
他声线因虚弱而显得粗砺嘶哑,不复往日的清越动听,商衍自己听到,越发厌弃这样的自己,千霜不放手,他就挣扎着就要从她的怀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