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玉棠感觉到自己在动。
左看, 右看, 走步, 斜进,上上,上下,下上斜退,腕抖, 手抖, 错步站立, 收剑回头。
萍月道,“百味先生, 这回我没出错吧”
院落之中, 一名老者欣慰的点点头。
萍月笑着收起剑来,叹道, “这七星斗移步, 我可算学会了,我这就去告诉映哥哥。”
老者神情复杂,“欸”地叫她,“这种小事, 还是别去叨扰公子爷了。”
萍月没放心上,蹬蹬蹬往后院跑去,脚步很是雀跃。
叶玉棠不解七星斗移之后还有八卦走圈、九宫飞行、十全组合步。都使上一次, 才算松活完筋骨, 接着才正式开始学招式, 这丫头,这会子跑什么呢
萍月却没直接去找江映,而是先回了自己房中,走到铜镜面前,左看右看。
镜中少女黑发如瀑,很是漂亮。唯一美中不足,便是那双大而黑的眼中,缺乏神采,甫一看去,有失明一般的超脱。
她似乎觉得缺了些什么,在细密的头发上,簪上一朵莹蓝的花钿。少女顾盼一笑,丹唇皓齿,镜中人变得灵动不少。
萍月低眉一笑,转身,刚入隔壁一间屋子,便不自觉笑道,“映哥哥,我刚学会”
刚过晌午,日光斜斜照进屋子,江映倚在茵席上打盹。所倚之处,阳光恰好分了阴阳。江映额头虚靠着手背,一手掌心朝天搁在膝上,在光影分界眼睛虚闭,睫毛搭在脸颊上根根分明,看起来有种坐定八卦的谈玄之美。
萍月蹲身拾起滑落的天竺巾帔,替他搭在膝上,从下往上,仰视这画一般的男子有如静止的刹那。
最后,萍月手扶茵席,在江映的面颊轻轻吻了一下,又再次凝望着他,恶作剧般轻笑出声。
叶玉棠心里也跟着笑,说,姑娘,若我没猜错,在你跟前这男人乃是天下至强轻功他爹。你刚学会七星斗移步,怕是还在楼下他就听见了。如今跑上来占他便宜,你真觉得他半点没察觉
不过睁只眼闭只眼,装睡而已。
萍月半蹲在地,仰视江映,渐渐不再偷笑。而是一手搭住他膝上那只手,再次攀附上去,贴近江映嘴唇的刹那,情不自禁闭上眼睛。
停,停一下
叶玉棠简直惊骇。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萍月感官无限灵敏,到叶玉棠处更是无限放大再放大。萍月无从察觉,叶玉棠却能清晰辨知到江映呼吸吐纳停了一瞬。好在此人内息强大,很快掩饰住了他因震惊而渐渐急促的呼吸。
萍月嘴唇离开江映,半蹲在地,呆呆望着他。
而后者依旧闭眼假寐,面上波澜不惊。
萍月喃喃“映哥哥,我今日终于学会七星斗移步。”
“百味先生说我学的太慢了,旁人不过日就能学会的,我往往都要学上大半年。”
“百味先生又说了,这不怪我。我落地就带着腿疾,能跑能跳已经不易”
“与我一起学功夫的,说长安城中有苗医馆。有些人轻功不好的,洗髓截脉之后,竟然能跻身轻功高手榜。他们听说了,都来告诉我,说既能治根骨平庸,兴许也能治好的腿疾呢百味先生却都将他们骂了一顿,说世间武学,千百年来,但凡急功近利,往往都死无葬身之地。”
“映哥哥,我不怕学得慢。可他们都说,天下轻功最厉害的,除了尹宝山,便是映哥哥。如果有一日,你生了我的气,一气之下一走了之,我怎么将你追得回来呀。”
萍月似乎好些日子没见到江映,叶玉棠能感觉到她的心慌与想念。
不过叶玉棠也能理解,如果她是江映,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如何与这十四岁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相处。
有一日,长安城中天气晴朗,萍月正在院子里,与一群同年纪的小孩儿跟着百味先生认真学八卦转圈,忽然听到身旁有人在笑,猛地回头,看见一个颀长挺拔的黑衣男子在廊下远远看着她。
萍月轻功也不学了,高兴得大喊“映哥哥”
扔下剑,大步朝他跑去。
在险些被小姑娘熊抱住的刹那,江映后退一步。
只将她手腕虚虚一牵,领她上楼去。
江映仍旧坐在那张茵席上,让萍月站在跟前,训话似的问,“最近好好练功没有”
萍月似乎不大开心,噘着嘴,低头看鞋尖,“有。”
“听百味先生和薛掌事的话没有”
“嗯。”
“习武之人,最忌急功近利。那些苗医,都被逐出中原,往后再看不到了。”
“哦。”
江映叹口气,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近前,道,“我说过要好好照顾你,便决不会弃你而去。”
萍月点点头,很乖巧的“嗯”了一声,认真将他看着。
江映接着说,“还有,萍月现在是大姑娘了。和男子要保持距离,拥抱,亲吻,或者更亲密的事,都不可以,知不知道”
萍月偏了偏头,似乎不解,“映哥哥也是男子,映哥哥也不可以吗”
江映语气强硬,“对,绝对不可以。除非将来你嫁人,成亲。只有你的夫君,才可以这么对你。”
萍月又垂下头去,脚尖局促的蹭了蹭地,闷闷不乐。
萍月右腿上有葡萄酒色斑痣,从很小的时候就有。
近来斑痣越来越多,从皮肤上凸出来,高低不平,像肌肤上结出的熟透杨梅,伴随着破口、出血。但凡久站,不多时,裙子上便是一片殷红。站稳都不易,更别提习武练功了。每逢破口出血没能及时止住,往后便是接连几日的高烧不断。
正德二年与三年,整整两年时间里,江映与身边黑衣人带她遍访中原名医,人人都说这种天生血症,病体遍布右腿青筋,若再往后,还会蔓延至身体其余地方。除非从根部截去右腿,否则无可医治。
花一般的女孩,若就此断去一条腿,往后如何自处江映自然是不肯的。
往后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阴沉,直至有一日,一封密信递来长安,方才令他豁然开朗。
信上写着此女腿疾,只安南十方鬼手可以医治。
百味先生与薛掌事面面相觑这十方鬼手,曾在岭南被江宗主驱逐,永禁入中原。如今避居安南节西道江畔,与江家可谓仇深似海。如今若前去求他,不知该如何刁难公子爷。
江映却毫不犹豫,令密探将求医的信,递入西道江畔。
十方鬼手倒也爽快,回信只有一行字江映背负此病女前来,只身破我西道江畔天罗地网势,她便有得救。
十方氏族乃是岭南渔猎出身,天罗地网势布于近海与密林之中,本是用以捉捕飞禽游鱼。入岭南后,赚得盆满钵满,被雪邦驱逐出中原后,金盆洗手。为守护不义之财及躲避仇家追杀,避居西道江畔后,于近岸密林、河岸、山脊遍布蚕丝鱼线。此种鱼线细且锋利之极,曾有人将鱼线牵于仇家策马必经之地,缚于离地五尺、十尺距离,当即连人带马,具被腰斩当场,杀人于无形。
西道江畔的天罗地网势,乃是普天之下最阴毒、最无形的一道奇门机关。堪称是游鱼不渡,飞禽难越。让江映缚一女子只身前往,无异于叫他亲自前去,粉身碎骨。
江映仍去赴约了。
叶玉棠透过萍月的视线,从江映肩头,细细辨认着悬崖两岸细密的网线。间或一、两道蚕丝线在日光底下闪着细晖,又转瞬即逝。调换视角,便又能看清另一些。细丝排列毫无规则或逻辑可言,但以一“密”字贯穿全身。
腾掠极精之人,往往耳力也极佳。追击、躲避,除开极其灵敏的身法,往往凭借的还有听声辨位的能力。若有人精通暗器,以银针细线偷袭,也能靠着破空之声,辨出暗刃方位,进以还击躲避。
但此鱼线,纵是你瞪破眼眶,却也一目不能遍览全貌。
无声无息,横亘于悬崖密林之中,只等着杀你于无形。
叶玉棠仍在思索如何最快的过此天堑之时,便已听得江映摇头一笑,道,“可真看得起我。”
他解下腰带,将萍月紧紧缚在自己背上。
挽起袖口,露出绑缚袖里剑的腕带,腕力一击,飞出数只杏叶大小的三叶镖,似手弹琵琶一般,拨动地网天罗,向深处层层游走。
紧绷的蚕丝鱼线并未就此斩断。鱼线照射出粼粼光斑,随着琴弦拨弄嘈嘈之声,天罗地网被袖里剑弹出了一首极其怪异的音律。江映听声而辨,找准机会,身形一纵,一弯,坠落之前,踏足一根跃动琴弦,又往前纵出数尺,追随着袖里剑,在天罗地网势之中,如游鱼一般自如穿梭。
可这终究不是万全之策。袖里剑少,蚕丝鱼线却数不胜数,总挡不住有漏网之鱼。
有一根鱼线被拨弹而回,敲到萍月脸颊上,她吃痛不已,忍住脱口而出的轻哼,却仍旧乱了江映心神。
一不留神,远处袖里剑已寻不见踪迹。
叶玉棠心道糟糕
他纵身自此处,凭借一道道细细鱼线的弹动之力方才不至于坠落。
并不足以支撑他背负一人,在鱼线上耽搁如此之久。
哪怕只是一扣一击,击出袖里剑的时间
果不其然,江映立刻决定放弃继续往前纵掠,而是低头飞出一箭,寻着声响,往下急坠
在坠地之前,他松开腰带,抱着萍月,翻滚出数尺,方才避开了西道江水中的鱼线。
他将萍月置于地上,蹲身检查她身上是否有伤痕。
幸好。除开她白皙脸颊擦出的一道血痕,并无别的伤处。
不过江映自己的状况并不大好,哪怕他身法再佳,终究抵挡不住蚕丝细密。虽没被斩断手脚,身上却也被擦蹭出数道血痕。
不过也还算不错。
他抬头。
萍月也随之抬头,与他一同借着夕阳,望向头顶悬崖峭壁。
叶玉棠突然心里生出一个想法等到月上中天,从头顶直照而下,正好能清晰看见正上方头顶每一根丝线,就此,便可以贴着峭壁,直上天堑
江映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很明显的松了口气,并没有着急上山,而是回头问萍月,“饿不饿”
萍月点点头。
入了夜,萍月却突然烧得厉害,整个人似乎都有些烧糊涂了。
此处丛山密林之中,除却头顶天堑之上等着个十方鬼手,恐怕再寻不着半个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