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月被江凝裹挟着赶路。
时而纵马狂奔, 时而轻功疾驰,不过寥寥半日, 便已至约定的暗沼。轻功过沼之时,江凝不慎一脚踏空, 几度吸入瘴气,失陷泥沼。头晕目眩之际,将萍月一掌推到丈余外的岸上, 大声叫她“往前跑, 不要停见到神母像, 从脚下暗道过, 在洞口之下, 大喊龙牙狼牙,叫他以方无量来换”
萍月却没动,四下一寻, 突然走入一处灌木丛。
江凝一时急了“错了该直入山谷”
话音一落,萍月自灌木丛中,寻出了一支极长极长的枯枝。小小身躯,艰难的抱着一头, 将另一头朝江凝慢慢伸过去。江凝愣住,旋即攀着枯枝, 拔出陷入泥沼的小腿。一个借力, 足踏枯枝腾掠而出, 轻轻坠落到岸边草丛之中, 坐在地上, 扒掉了另一只腿上的靴子。
叶玉棠经由自萍月双眼所见,顿生疑惑。
不知世间诸多男子,目睹此刻“惊鸿仙子”如此笨拙狼狈的一幕,又会几生怜惜
江凝抬头,叹口气道,“你你是个好孩子,可是对不住了,若有来日,我悉数偿还给你。”
说完这话,她复又挟着萍月,一气掠出丈余,数个起落,便已至神母脚下。彼时正值枯水时节,江凝携她一同钻入甬道,疾步走到枯井之下,向山谷一声急呼“龙牙,人我已带到”
随着一声惨叫,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被丢进了井里。
江凝急呼“无量哥”
躬身将他抱坐起来,查探完伤势,确认他虽受了些伤,却仍呼吸尚存,虽泪流满面,却已松了口气。
随后,抽剑去斩绑缚他的绳索,试了几次,那指头粗细的绳索却都毫发无损。
方无量低声呓语“凝儿,这是玲珑索。”
玲珑索,只可解不可断。
要解此索,非数日不能为。
江凝回过神来,拽了拽绳子那头。绳子紧绷起来,通向井外。
与此同时,从井口坠下的,还有一整根绳索。
她一咬牙,捉着那根绳索,在萍月身上绕圈打结。
萍月没有抵抗。
而后,她拽拽两根绳索,得到那头回应之后,慢慢松开萍月。
这根绳松几尺,萍月便被提离枯井几尺。
直至瞧见山谷与月光,绑缚方无量那根绳索急速没进枯井,长数十尺的玲珑索,眨眼便被枯井吞没了影。
谷中并无人,独有一根玲珑索牵引着她往前走。落地走上不过数步,一股强有力的气劲自萍月脚底猛灌而入。而她体内没有内力与之抗衡,堪堪遭受了当世诸多高手都难扛下的猫鬼气劲,不过瞬息之间,便已晕眩过去。
叶玉棠听见击鼓之声,活泼又轻快。
萍月就在鼓声之中睁开眼来,入眼是四个探头探脑的少年。
四人皆着左衽衫,颜色各异;各负乐曲,分别是鼓、琴、埙、巴乌。
经由萍月视线,并不能一一看清四人面目。叶玉棠以乐器而辨,猜测这四人正是“士一人,随从四人”的四随从龙牙、狼牙、麟牙与獒牙。
为首那个乃是龙牙,他虚虚敲两下鼓,鼓声停下来。
而后拍拍手,回头说道“拿勾1,她可算醒了。”
四人散开,萍月转头。
自人群缝隙之中,望见一个斜倚在屋檐下的少年。
少年着藏蓝左衽三襟衣,束发挽髻,戴同色头帕,帽尾缀了一片片蝴蝶银坠;脖上戴铜鼓纹、蝴蝶瓜米穗银围帕,系一对茄形耳坠。每一件银饰,花样皆极其繁复精致,可见他地位何等尊贵。
少年正在阶息美人靠上歪坐着,正同人说着话,笑嘻嘻的。
听见有人叫他,漫不经心的转过头,与萍月视线一接,笑容一定,转头大步走来,身上银坠撞动,哗啦啦的响。
他在她跟前停下,想了想,一脚踩在一只矮凳上,俯身,几近脸贴脸的仔细瞧她。
萍月别开视线,一眼就看见他腰际玉笛。
眼睛阖上,一行泪淌了下来。
巴献玉开心地笑起来。
笑声近在耳畔,声音略有些沙哑,像软嫩糕点里未完全化开的砂糖,似根根小刺挑动口腔一般,挑逗着耳膜。
他说,“明白过来了吗很伤心,是不是”
萍月不语,望着偏厦顶上的穿斗,不看他。
这负隅顽抗的姿态,似乎令他更来劲。
他摆正那条小凳,跨坐上去,像小童骑木马一般的姿势坐在她跟前,打主意要好好和她说一说这事。
巴献玉道,“江余氓子女离散,何云碧七年筹谋、江映死守的誓言我不过三两句话,这一切统统付之一炬。你猜这群人,会有多伤心呢
他一手托腮,认真的思索起来,继而,极其开心的笑起来,“何云碧拿命换来的神仙骨,该找谁去用呢她自己,已经用不上了呀。区区一具神仙骨,我再造就是了,不过死几个人,不过多几个月。比起这个,你看这群蠢人,被我耍的团团转,可真是太好玩了。哈哈哈哈”
他揩了揩眼角笑出的泪,“你说好不好玩”
这疯子
叶玉棠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拿刀将他捅作筛子,挂在日月山上风成肉馕干,再一瓣一瓣掰下来,喂程四海养的那四条赖皮狗
萍月却依旧不语,呆呆望着穿斗,不知在想什么。
巴献玉看她许久,说道,“神仙骨造出来以后,我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若再造一具,也不过是重复昨日,可真是没劲透了。若不是见到了你你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我,男欢女爱到底是什么呢我还没有尝试过,觉得很有意思你姐姐在的时候,我醉心神仙骨,压根无心搭理她。如今我对这事来了兴致,既然你也没有尝试过,我就按着中原规矩,叫你师父那个惊鸿庄主,亲手将你送到我这里来,算是得了你长辈应允。我父亲呢,自然也是没有意见,毕竟何萍月,才是本该要嫁给我的女人。到目前为止,你就算是过门了”
说完这话,他挠挠头,回头去向獒牙求证“我说的对吗是这样吧”
獒牙小声提醒,“要有聘礼”
巴献玉道,“你们将她师公从猫鬼里捞出来,送还了回去,这还不算聘礼吗”
四个牙面面相觑,一番交头接耳之后,以龙牙为首,接连点头“算算”
巴献玉道,“如果嫌不够,再去山头的枯骨堆里寻几个活人出来,送出去这个总够了吧”
四人道“那肯定够了”
巴献玉道,“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獒牙想了想,补充道“还要两情相悦,要自愿不然跟外头山匪打劫有什么区别”
巴献玉道“我自愿啊”
而后,歪头去看萍月“难不成她不愿意”
萍月咬牙,死死瞪着她。
狼牙小小声说,“很明显就是被逼迫的”
另外三个也齐齐点头。
巴献玉抬起一只眉毛,俊秀邪气的脸蛋显得略有些滑稽,“那该怎么办啊”
獒牙道,“拿勾不是说,她有心上人,而且还是是那个全中原人女人都想嫁的男人吗”
巴献玉道,“那我比江映更让人想嫁一点,是不是她就情愿了”
獒牙猛地点点头。
巴献玉道,“那要怎么做”
獒牙很努力的思索,接着说,“首先,你要富有魅力。”
巴献玉猛地坐直身子,认真的聆听。
獒牙道,“然后,你要讨她欢心。”
巴献玉仔细想了想,提出一个问题“怎么讨她欢心”
獒牙道,“就是,把你最厉害、最擅长的东西,展示给她看。”
“我擅长的”巴献玉略一思索,“我擅长杀人,特别是杀江湖人。”
说完这话,屋里四人都吃吃笑起来。
巴献玉接着俯身去看萍月,问她,“想看我杀江湖人吗”
神经病。
叶玉棠相当费解。她觉得这群人都有病,统统都该塞回女娲手头,回炉重造。
巴献玉问萍月,“想不想看啊,嗯你说句话,你怎么哑了”
他伸手去萍月鼻息,她立刻屏住呼吸。
“真不能说话”巴献玉定定的看了她许久,一双略浅的眸子,睫毛却异常浓密,故令他瞳孔显得格外幽异诡谲。
萍月也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麟牙“遭”地一声,脱口而出“她莫不是来的路上,遭山上那些毒物给蛰了”
龙牙突然说道“她被猫鬼震晕过去,也有快有两日,总该饿了吧”
巴献玉道“去,将厨房昨日卤好的松桃鸭起一只过来。”
龙牙狼牙颠颠儿的去了,端了几瓮烤肉、几碟子水果回来。
巴献玉一声令下“吃,吃吃吃”
四个少年端着盘子,在她跟前炫耀似的,大吃特吃起来。
萍月饿了好些天了,整个人已有些虚弱。她定定的看着面前这些人,始终不为所动。
少年人们吃着吃着,渐渐就停了下来,觉得没劲。
手里捉着羊腿,一阵交头接耳“接下来该怎么办”
獒牙道“早晨刚宰的那头羊,羊头、羊眼和羊心还在案板上没动”
巴献玉没吱声。
獒牙就当时默许了,当即吹响巴乌,几只蛇人疾步而来,手上各抓了把羊眼和羊心。
羊眼上红蓝血丝密布,黑眼仁大大的瞪过来,模样很是惊恐。
羊心上连着红筋,仍还一下一下动着。动一次,鲜血泵出,是生命作的最后垂死挣扎,有如此刻的萍月。
巴献玉抓起几只羊眼,在她眼前捏碎一只,崩出白浆黏在他手指上。
叶玉棠心口作呕,反出的酸液几乎涌到咽喉。
巴献玉朝萍月走来,展开手心,将一摊腐乳似的东西摊到她眼前,“想吃吗”
萍月胸如擂鼓,叶玉棠听得一清二楚。
她吞咽了一口唾沫,点了点头。
巴献玉面无表情的说“张嘴。”
萍月照做。
旋即,他将羊眼,一粒粒喂到她嘴里,而后捏住她下巴,晃了晃。
萍月嘴里鼓鼓,就着他的手,大口大口嚼、咽,几度噎住。
巴献玉眼睛渐渐亮起来,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獒牙忍不住献计“既然已成蛇人,放红蝎再蛰她一下,倒也没什么大碍。以防万一嘛”
巴献玉回头,轻飘飘看他一眼。
獒牙立刻闭了嘴。
巴献玉道,“刚被蛰两天,皮肤还没裂,倒和寻常女人没什么两样你说对么,獒牙”
獒牙道,“那是自然。”
巴献玉便又有些不悦,“那就陪我玩不了几天了。”
而后又咧嘴一笑,“无妨,我们就继续。”
回头又问獒牙,“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獒牙回过神来,“要讨她欢心”
“讨她欢心给她看自己最擅长的。”
巴献玉皱着眉,毫无头绪。
在屋里来回踱步,而后又一筹莫展的走了出去,四牙紧紧跟了上去。
萍月旋即低下头,一手抠住咽喉,疯狂干呕起来。
阿嬷进屋来,领萍月去温泉洗澡,给她换上一身干净丁香紫的蜡染裙,披了青帕,一席长发挽作高高发髻,尔后,给她戴上高而厚重的鸾凤交颈银冠、并蒂桃银珈、项圈与披肩,连带着项链、牙签、髻簪、耳环与手镯在内,零零总总,戴在她身上的东西,总有两三斤重。
阿嬷将她领了出去,领到千户苗寨外的白水河畔。
巴献玉候在河畔的石鼓边,听见银饰脆响,回过头来,展颜一笑。
阿嬷将她扶趴到一名蛇人背上,转头离去。
巴献玉领着她与蛇人一路往村寨外头走,“我想了一整天,我最擅长的,不就是虫、蛊、毒、医、笛吗所以我打算带你挨个瞧瞧,没准你会喜欢上我呢”
一张天真脸蛋,与他所作所为完全大相径庭。
究竟害多少人家破人亡,人人避之不及,又怎么会有人喜欢你
叶玉棠厌恶之情油然而生,想必萍月此刻脸上也是一样的表情。
巴献玉歪歪脑袋,打量她神情,说,“你有这么讨厌我吗”
萍月望着他,不说话,但是脸上表情已给出答案。
巴献玉道,“我这么做,又有多大错呢。”
他转过头来,“云台山多蚊虫,苗人大多苦不堪言。苗人想出法子,用各种方式控制昆虫,攻击、吞噬毒蚁蚊虫。盘瓠笛,巴蛮医,渐渐成了一项绝学,用以保护苗寨。从前,这技艺也是可以载入武学典籍的,可是中原人贵中华贱夷狄,以虫蛇无眼为由,将我苗人排挤在外。哪怕我造出玉龙笛,终也上不了兵器宝鉴。我倒不在意这个,只是我拿勾巴德雄对此心有不甘,几度闹得家破人亡,父亲很是心痛。我心中觉得好笑,虫蛇伤人不算正经武学,那我控制会正经武功的江湖人去打江湖人,算不算正经武学”
他问她,“你知道蛊,是什么吗”
萍月微微睁大眼睛。
他领她走到一处屋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