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刚过,拂晓来得迟;兼之蜀南多阴,日头又少,及至隅中李碧梧身上霜冻方才消解。给斜照入碑亭的禾日一晃,李碧梧醒转过来,未及睁眼,听见谷中鸟鸣,便知他已如照她昨夜所说将满山蛊虫给清扫一空。抬眼一看,马氓仍在,只是额头凭空多了豆子大个痦子。想必是吻佛陀噬了什么东西以后,又从他脑袋上蹭过,方才有这种迹子。李碧梧再熟悉不过,自然知晓长孙茂多半是威胁了马氓,他没敢跑,乖乖呆在谷里,他才得以平心静气对付那些虫子,耐着性子,一只接一只的杀,准头实在不错,倒叫她刮目相看。
天资与手段皆有了,本是个习本门功夫的好苗子。想到这,李碧梧不由无不惋惜,故而一笑。
程霜笔闻声问,“李师叔,您醒了不知何事好笑”
李碧梧回头一望,道,“我笑他,准头倒不错。想着若我将本门招式悉数教他,自此苦练二十年,倒也能平平顺顺,成个余斗真那样的二流高手。”
程霜笔听得稀奇,“苦练二十年,成余真人那般的二流高手”
实在没想,他竟是这等天才。
李碧梧紧跟了一句,“嫌长要急功近利,办法也不是没有。除非”
众人皆知,她说的乃是一勾吻毒药与解药一并入体,便能使习武者内力日行千里。
长孙茂见她半天不接下一句,便问,“除非什么。”
李碧梧笑笑,“没什么。自我与那小贱人决裂,本派功夫,自此便绝迹了。”
否则也想收了做个徒弟。
一面将马氓牵丝挽至跟前跟前,道,“带路。”
说罢,轻飘飘纵出半山去。长孙茂见她袖中藏丝掠出,又并未将玉簪要回,想必今日是去洞神庙前,将三毒暂给自己使了。但这簪子不知该放哪儿,索性如那日那般,自谈枭中抽出几道丝,将玉簪勾挂上;而后将她负于背上,与程霜笔一同朝毒夫人追去。
两人一个轻功不济,一个三日前刚会牵丝代步,渐渐便落在后头。长孙茂望着远处影子,仔细记忆落脚点,一时并不急于追上前去。程霜笔忧心他二人掉了队,一步一步皆留心他举止,反倒比他还慢半程。
过了快有小半时辰,两人才将将翻过一座山去。李碧梧半天不见背后动静,索性折返回去,一勾丝线,眨眼间便将程霜笔给挽上第三座山头,却仍不理会长孙茂。
程霜笔心头着急,生怕他落入蛊阵之中丢了性命,脚一挨地,便往来时方向去寻。不多时,便见他二人在一山之外的山巅露了头,稍作打量,小心翼翼牵丝前行。他虽行动笨拙了些,心里却有自己一番度量,实在天资聪颖,又神思敏捷;又见李碧梧坐于树影子底下,背对二人吹着山风,似乎在等那二人,却又好似毫不关心。程霜笔至此心头了然这位前辈昨夜得了长孙茂一诺,故今日有心栽培他。既然李碧梧都不担忧,程霜笔自然更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便也在树荫下吹着风等。待到如日中天之时,长孙茂终于上得山顶来。
不及他擦擦汗,李碧梧一把拽起马氓纵入山谷之中,众人只得立即跟上去。
第十二峰不算云台山峰之中最高一座,却最为险峻。山脉绵远悠长,大半隐于云雾之间,一目不能望尽。复又行了一阵,豆杉香樟越发稀少,枯枝败叶也渐渐寻不见踪迹,隐隐听得涓涓水流之声,闻得梅花香气;涉过曲折迂回的溪流,再下行一段,幽长峡谷顿时豁然开朗。待拨开云雾,只见谷中怪石嶙峋,花树红黄交艳,仿佛此处风水与云台山别处格外不同。
溪水在低洼处汇流成浅滩,又被山石隔作数十清潭,溪流上,山石隆起之处立了一座湖心亭。溪水从亭下流过,薄雾于湖面缭绕。亭子东面搭了长长石桥,石桥那头,通往一极狭而长的幽谷。
以为误闯仙境,程霜笔不由将脚步放地轻缓,生怕惊扰仙人。可亭中静坐的黑衣道人仍闻声头,朝众人远远一望,复又回过头去。
五人一路踏石而上,步上湖心亭,黑衣道人仍一动不动,闭眼盘坐着。
李碧梧立于亭中,四下打量,只觉得除了面前这道士外,山中连半分人气都没;又想,倘若这四周有埋伏,自己很难全身而退。故此,哪怕李碧桐老巢就在眼前,她也只得耐住性子,将五花大绑的马氓往地下一掼,道,“去将你主子叫出来。”
马氓赔笑道,“毒大爷,毒仙人,您先将我松开。”
李碧梧一拂袖,马氓周身丝线散开,具被她收入袖中。
马氓站起身来,叩叩亭中石葫芦,高声道,“守墓人,人我都给你带来了”
话音仍在山中回响,石葫芦“咔”地开了个扳指大的的口子。马氓伸手掏了掏,掏出一卷纸。两指捻开卷纸,瞥了眼纸上所写蛊术,不由喜形于色。想想自己近日吃的苦头,觉得实在是有点亏,便又撇撇嘴,道,“我将诸位带到这,往后可就看各位造化,便没小的什么事了”
李碧梧打断他,“你主子呢”
马氓指指远处一线天,道,“那里头,便是洞神庙。”
又指指通向一线天的水上石子路,“出了这亭子,全是机关。你们需得同这道士在此处打上一架,决出胜负,便可走这石子道过去。我主子,也就是守墓人,便候在洞神庙门口,领赢的那人过里头重重机关。”
湖面氤起水汽,着实已令李碧梧周身不爽快。再往前望去,想必那洞中更是湿冷,恐怕走不上几步,她便会周身封冻,看来此处果真是防着她的。
趁她出神间,马氓一吹口哨,眨眼间话音已于高空传来“这差使,往后我再不做喽,再会了诸位”
话音一落,便被高峰上的蛛网包掠出十二峰外去。
到了此地,也确实没他什么事了。
李碧梧心头被前尘旧事所纷扰,更是再懒怠理会不相干的人,索性由着马氓去。
只有程霜笔见那于空中疾驰的香菇烧麦,好笑不已,骂了句,“这伥鬼小人,别的不行,逃得倒是够快”
那道士听见有人讲粗鄙之语,瞥了程霜笔一眼,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复又回头,去看长孙茂,似乎认出与他于思州茶舍之中有过一面之缘。只是不知为何那日看着玉树临风,今日却像个逃难而来的流民,略有些匪夷所思。
长孙茂寻了个舒服角落将她放下,又点上手炉给她捧上,忽然觉得有人在打量自己,一抬眼,与黑衣道人相视了一眼,又起身,去包袱中寻出厚衣给她铺上。
回身坐下,立即听见道士问,“谁与我一较”
长孙茂道,“我。”
道士忽然笑了一下,不信。
看了眼李碧梧,但见此人闻风不动,并没有表现出要与他相较的意思,顿时有些狐疑。
程霜笔从衣衫里掏出捂了两天的宝贝胡饼,张大嘴咬了一大口,显是饿坏了。还不及嚼,只见亭间那黑俊的道人正打量着自己,只得胡乱嚼了两口咽下,道,“二公子张自明,我认得你。十年前,太原论剑与我家公子有过一战,哗,那叫一个名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