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凝不答。
程霜笔追问,“是否你一早已知道些什么”
纤浓睫毛轻颤,仿佛被万千思绪死死压住,抬不起眼来看人。
半晌,她笑笑,“快十年的事了吧,谁还会记得”
说罢她转头,快步走下渡口。
程霜笔问她,“你去哪里”
江凝没答,立在渡口上,低声询问岗哨些什么。
岗哨摇摇头。
江凝微微笑起来,又说了点什么。
他听见那句话是,“能否托只小船,将小女送出岛去”
以不疾不徐的吐词,柔声细语地商量着。
岗哨依旧摇摇头,指指远处,说今日不好行船。
所有人都抬头看去。远处天空积满灰云,滚滚压向君山岛。天际线下,一叶小舟向岛上极快的驶来。舟上无人持桨,必定有高人在其上。程霜笔定睛看了一阵,直至看清舟头立着的是程四海与裴沁。
程霜笔道,“等程宗主上岸,少庄主或可同他商量。只是你为何要突然携她离岛,便要仔细想想该如何同他解释了。”
江凝只是不答。
以宗主性情,恐怕真不好糊弄。
程霜笔见她怀中小姑娘消瘦小脸,移开视线。
哪怕胸中郁解,有心责问,却终于动了恻隐之心,低声道,“我知道一条出岛水路”
话未说完,忽听得背后迸发一连串撕心裂肺的惨叫。
远处鸣卫从树间奔来,冲周遭蛰伏的鹰卫报了一声“有三个川辈弟子被困在刀冢是猫鬼”
几人瞬间往岛上掠出,飞入树间消失不见。
程霜笔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又生起更多不安。
她的确预先知道了这一切。
他转头看向江凝。
后者则长舒了口气,也像是煎熬了许久,垂头道,“多谢,不必了。一切我自会与程宗主说个清楚。”
说罢,淡紫的身影轻纵,如一条彩练飘坠入水雾之中。
谷中传来几位寻猫少年的惨叫声,屠万金当即冲了下去。与他一同下到谷底的,还有几位鸣卫。
周遭蛰伏的几位天鹰立刻向南飞纵出去,看架势,多半是去向竹园中众人报消息去的。
重甄立在山头没动,遥遥望见远处自竹园奔出的人群,稍想了一阵,转头冲柳虹澜摆摆手,脱口道,“跟上鹰卫,找到江宗主。”
柳虹澜得令,如一支箭矢飞纵出去,眨眼现身于鹰卫之前,。
重甄也没闲着,紧随柳虹澜跟了上去。
叶玉棠打量这一前一后两人,寻思着,这是闹哪出
稍作一想,立刻明白过来猫鬼阵只能困住晚辈弟子,此刻效力不强,以竹园到此处距离,群雄闻声齐聚于此,短时间内并不能将其中一些人困住。
尤其是剑老虎。
设蛊之人必然会徐徐图之,比如,现身将他引到别的地方,之后再回到猫鬼阵中来。
叶玉棠自忖轻功不及劫复阁中人,这么贸然追去,必然无功而返。不仅连老虎屁股都摸不到,还显得有点傻。
她四下一看,遥遥望见山巅的长亭上到此处,几乎可以将整个君山岛尽收眼底。
想了想,回头冲长孙茂说,“我去长亭上看看情况。你跟我过去,还是下去救人”
长孙茂有一瞬沉默,接着说,“我跟你过去。”
她点点头,一个起落直上了东南面的长亭。
刚刚落脚,便听到第二阵齐声惨叫自谷底传来。她扶住阑干,探出半身俯看刀冢,只见屠万金与两名刀侍仍能活动,各自拖拽一名刀宗弟子往山谷上攀爬,形容虽稍显吃力,却也无大碍。
回头一看,这头山谷长坡上正有一群人向山头奔上,被猫鬼第二震波及,有小半被瞬间定在当场,瞪大了眼睛望向坡顶。
有少量不信邪的,勉力走出几步,损了五脏,惨叫便多半是来自这些个人。
仍有大多数活动自如,以仇静与张自贤为首,正向山头纵而来,自恃一身功夫几能冠绝天下,便急于入谷生擒了肇事者。
头一偏,铜面生已经在山坡高处拦人,劝说着“越近阵心,蛊阵威力越强。不如众人留待高坡上,待巴德雄现身再去捉拿不迟。”
大多数人见识、亲历过猫鬼,只需稍加回想从前遭遇,当即便会被这番话给劝住。
也有少许几个自负不凡的,非要冲入山谷,说什么“不过几个腌臜小人,何足为惧何况岛上人才济济,区区一蛊阵,能翻起什么浪”
其中最为义愤填膺便数张自贤。
今日他丢了最大的人,此刻便是想要为自己捞回最大的脸面。
何况,倘若让巴德雄有了可乘之机,他丢的可不止是脸面那么简单。
此言一出,有人劝,也有人附和。铜面生只身一人,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张自贤领着人冲入山谷,直奔那一泓寒潭而去。
雨越下越大,几有滂沱之势。
雨水从四面八方向寒潭漫灌而去,水势见深,七星盘大半已被湮没在水中大半。
如果决定猫鬼蛊的是水深、与四通八达的地穴通路。那水的最低洼处便是阵眼,水越深阵越强,波及周遭旱地区域越广。
如果阵眼之中水不够丰沛,地洞打得再多,似乎也无济于事。比如刚入一心岭时,那个已近枯竭的枯井。
设阵者凭人,哪怕将君山岛挖穿了,猫鬼阵也未必能镇住多少人。
贼人有这个自信将江余氓也算计在内,靠的
雨。
叶玉棠望向檐外。
原来野道也是靠天吃饭啊。
檐上噼里啪啦,越来越响。密云覆上来,这场雨看来要越下越大。
果不其然,第三声惨叫传来。
跟在张自贤身后的一名龙虎山弟子,于疾驰之间倏地绷直身子,整个人如同从腰际折断,跌坠下悬崖去。
张自贤大叫一声,三步并做两步朝他俯冲过去。
与此同时,身后跟着的两人身形一顿。
张自贤将要捞住那跌堕的身影,脚步也眼见的慢了下来,吃力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弯身大口喘气,再迈不动步子。
山谷上众人顿时乱成一团。
有人欲下谷救人,铜面生几番喝止不休,拔剑拍飞了一个闹得最凶的,又一声大喝“谁敢入蛊阵,先吃我一剑”
众人噤声。
仇静开口,厉声命众人后退。
人群或快或慢退出几步,立于山坡上有半数人却停在原地,没有动。
不是不想退,而是退不了了。
一切就不过发生在一刻钟之间。
众人面面相觑。
直至有人问了句“你们看到谷里有井了吗”
不少人都摇了摇头。
有人望向刀冢高坡,忽然说,“你们看,这像不像”
仿佛一语道破天机,山坡上霎时鸦雀无声。
退出山谷也没有用,整个君山岛恐怕都囊括在了蛊阵之中。
叶玉棠起初本想着是否要下去救人。但一想到其中有张自贤,忽然犹豫。想他倘若必有一死,死于巴德雄蛊阵之中倒也功德圆满。
二来,执意赴死的,也合该吃点亏才能长记性。
余下的人,能撤去何处
她举目环视君山岛,试图找出一个少受蛊阵波及的区域时,忽然看到一个小小的白点,飞纵上了西北面长亭,拨开覆盖周身的白网回首一望,像是忽然望见有什么人急追了上来。便又翻爬上长亭阑干,双手拽着什么东西,一荡便入了山谷。
一个紫影旋即纵上对面长亭檐顶,四下俯瞰,似乎想看那白点躲去了何处。
崖下寂静无声,稍时,东面谷底草木轻颤,抖落出一线摇曳草痕。
几乎下意识间,叶玉棠从长亭上一荡而出,直取草痕摇颤之处,往前十米,正欲一脚踹上去
西北面紫色身影也忽地觉察,从谷底急坠而下,带出身后一串鸦群般的黑影。
草谷包中之人比马氓警觉得多,也更快,觉察到有声音纵近,忽然改向,向谷底俯冲而下。
叶玉棠瞬息掠出丈余,立于寒潭石柱之上,猛地抽刀,飞身去斩迎面而来的草谷包。
那草谷包拱动至半途,陡转方向斜冲出一段,立刻正面对上飞来的紫衣老者,倏地又是一停,遁入地下,霎时再无踪迹。
叶玉棠与江余氓所立之处相隔百步,两人遥遥盯着一簇摇摆枯草,有点相顾无言。
她低头盯着几近湮没至山脊的水潭,与水上堪堪冒了个头的七星盘石柱,不禁陷入沉思。
觉察到长孙茂在她身畔落地,脸上挂起恶作剧似的笑,问他,“你说,若是在这水里滴上几滴吻佛陀,会如何”
他从后趋近,淡淡道,“要这山头活物死透,草木尽枯,一滴便够了。”
叶玉棠蹲身望进水中,笑说道,“这么厉害”可惜威力太猛,伤及无辜便不好了。
正想着,但觉得两手腕覆上冰凉细丝,她下意识抽手,谁知两根细丝一早结好渔人结,一挣扎,细绳立刻在手腕上套的死死的。
叶玉棠神色一凛,回头问他,“你做什么”
长孙茂退开几步,将两根长丝在自己胳膊上绕了一圈,两手一抬,长丝绷紧,将他胳膊勒出一道红痕。
像是在同她示意你一动,我胳膊从这里绞断。
叶玉棠几乎懵了。
身后不远处也传来剑老虎一声喝问“这里有你什么事你下来做什么”
叶玉棠一偏头,便重甄定在当场,脸上冷汗密密实实出了一层,脸色不大好看,显然在这谷底有些受罪。
江余氓关心则乱,疾步走近,欲看他伤势。
趁他蹲身查看自己腿伤时,重甄忽然说了句,“对不住了,宗主。”
两线长丝从他袖中发出,江余氓一时躲避不及,哑门玉枕各挨了一击。
江余氓张嘴欲骂,却只骂出残缺几个音节。
重甄轻拨长弦,似乎传了什么话过去。
江余氓随即抬眼一看。
见山头、谷中心,乌压压一群人,几近无人能动弹。
大抵也将重甄的话听了进去,虽眉头紧皱,脸色发黑,却渐渐没有要冲开穴道的意思。
叶玉棠顿时明白过来,拽着右手长丝,传了句话给他
“遁地可通猫鬼穴,若等他打通猫鬼蛊穴,猫鬼阵威力越强,兴许尚不及捉住他,便已全然被困住。”
长孙茂一点头,也轻拽丝线
“是。冬雨不长,不出几个时辰潭水汇入洞庭,蛊阵很快失效。蛊阵最盛只有约莫这一个时辰。不如先假意被猫鬼震住,引他现身。”
他抬眼瞥她,虽不是发乎真心,却仍补了一句,“若等猫鬼将你我也困住,这群人便真的没救了。”
话音沉稳却温柔,自腕间游入,在手三阳经间穿梭,撩得她心里痒痒的,背对着他,脸上缓缓挂着笑。
天色仍阴沉沉,不远处有定张自贤几人,头顶又有大树树荫遮蔽。两人近近站着,若不是有人故意凑到跟前来看,彼此身上交错缠绕的丝线很难被人察觉。
叶玉棠目不斜视,轻捻手上长丝,莫名喜欢。
心里想的是虽有小敌当前,他两偷偷摸摸干个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人发现。
谷中静寂,只隐隐能听见岛外潮水之声。
那人也算警惕,等水位再涨上些许,雨渐渐小下来。方才从林间飞出两粒尖锐石子,一粒在江余氓颊上划出一道血口子,一粒擦着长孙茂脖颈而过,划出一道细小口子。
四人心照不宣,皆一动不动,没有出声。
片刻,笑声在谷中响起,如同刮锅挫锯驴叫唤,实在难听极了。
随后一个小白点从树尖轻轻纵出,落到对面山高处倒插的巨剑折肩上。那是刀冢露出土最长的一柄剑,剑身折肩也有半山高。
那白色小点在折肩上蹦了蹦,方才翘着二郎腿坐了下来,横竖一般长,和站着没什么区别。
他环视山谷,视线落在叶玉棠斜前方的剑老虎身上。
又嘿嘿笑了两声,问剑老虎,“知道今日我寻诸位来,是做什么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修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