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想对着米歇尔耀武扬威一番, 把他逼走之后, 自己也终于离开了。随即乌尔维斯就向容远告别,或许是他觉得容远这里的水太深, 不愿意趟入其中, 独自一人背上行李去找女儿了。
知火见了刚才刀光剑影的一幕之后, 倒是更加坚定了要紧随容远的决心,还专门挑了一间最靠近容远的房间,幻想着什么时候能趁夜来一场偶遇就好了。她还偷偷瞪了一眼米亚,自觉这个女孩就是她最大的敌人, 盼望着她什么时候能被那位始终不见踪影的爷爷接走就好了。
正好米亚也想着同一件事。她想着自己已经到了中心城, 如果爷爷也来了, 想要在这么大的城市里找到她也不容易, 万一为了找她闯到不该去的地方、招惹上厉害人物那就糟了。因此米亚偷偷看了白乐好几回, 希望能借助他的渠道放出消息,让米东到这里来找她,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而白乐, 被父亲打包送给敌人使唤的怒火正在内心熊熊燃烧, 他不敢去惹容远,就把目光转向了其他几个人, 一会儿让他们把房间打扫一遍, 一会儿让他们把家具抬出来洗洗晒晒,一会儿又让他们把家具搬来搬去地换位置, 把米亚等人差使得团团转。白乐有权有势, 有个那么厉害的老子罩着, 加上这又是他的房子,就连总是嬉皮笑脸的奥科托也不敢对他的命令真的说不。没一会儿,几人全都大汗淋漓,知火更是一脸一身的土,频频把哀怨的眼神投向容远,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在白乐开始叮铃哐啷地折腾的时候,乔飞就极有眼色的搬了一把椅子和一张小桌子放在院子里,还新泡了一壶茶。此时容远就坐在那张椅子上,单手托腮闭目养神,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白乐也频频看向容远。他做这些事本来就不是为了布置房子,而是为了挑衅容远。结果容远却没有半点反应,他就好像在唱独角戏一样。白乐越想越火大,于是他头脑一热,就跑去质问容远了。
“你问我为什么不给他们出头”容远惊讶地看他一眼,想了一会儿,才道“换了是你,看见一个小婴儿抢了另一个婴儿的奶嘴,你会冲上去给他一巴掌,然后帮后者把奶嘴抢回来吗”
“哈哈哈哈,当然不会了这不是有病吗”白乐大笑道。
“所以,我也不会。”
容远说完后,重新闭上眼睛。白乐回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怒道“靠”他捏紧拳头挥了两下,终归不敢真的打下去,一转头又跑去折腾米亚他们了。
如此忙忙乱乱大半天,在白乐的瞎指挥下,小楼里不但没有变的干净整洁,看上去反而更凌乱了。看着几人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白乐气消了大半,又想去找容远了。结果一回头,发现椅子上已经没了人,桌上空留一杯凉了的茶水。
“他去哪儿了”白乐抓住奥科托问道。
“不知道。”奥科托擦了把头上的汗,左右看了看,道“咦乔飞也不见了。”
众人这才发现乔飞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离开了。不怪他们之前没看到,实在是墙角的凳子都比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子更有存在感。从乔飞之前的行为来看,不难想象他是发现容远离开后,没有惊动其他人,自己悄悄地跟了上去。
白乐发现近百年没见,自己从来没有承认过的、容远的“头号狗腿”的身份居然已经易主了,真是又欣慰又心酸,愣了半晌,才骂了一句“擦”
中心城的最底层,是被人们称为“黑市”的所在。
叫做黑市,不是因为它是法律管辖之外的秘密交易,而是因为,这里真的很黑。
即使中心城的顶层装着许多堪比太阳的析光板,其散发的光芒在经过层层折射以后,依然有不能抵达的所在。哪怕是正午最亮的时候,最底层也只有一点微弱的光,勉强达到走路不会撞墙的程度罢了,大多数时候,都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但这里,也是人们最喜欢交易的地方。
因为中心城特殊的城市构造和那些随心所欲建立的交通体系,使得这里的路线极为错综复杂,即使是生活了一辈子的老鸟都有可能迷路。有时候,可能只是要到达十几米外的另一栋楼上,却要绕上大半天的路才能走过去。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想要逛个街买点生活日用品什么的,自然是极为不便。
但有一种路线是所有人都不会迷路的,那就是上和下。
黑市应需而生。
为了方便到达黑市,几乎所有的高楼外面都悬挂着数量不等、长短各异的绳索,有的楼层太高,需要十几段绳索接力才能顺利地上下。为此,常年生活在中心城的居民几乎人人都是滑索速降和徒手攀大楼的高手。
乔飞此时就跟在容远身后,走在黑市的街道中间。
他跟着容远,穿过几座天桥,借助几栋大楼外的悬梯,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下到了最底层。虽然这是乔飞第一次到这座城市,但他相信就算是城里最熟悉路线的人也不可能比容远更快。同时,他还觉得,如果不是自己跟在后面,容远单独一个人的话其实还可以更快。
乔飞没有问容远到黑市来做什么,也没有问为什么他会这么熟悉城内的路线,只是安静地跟在容远身后,像是一个沉默的影子。
此时按照这个星球的时间,应该已经到了傍晚,黑市也是名副其实地一片黑暗,只有街道两侧的小摊子上悬挂的灯笼发出并不明亮的光,吝啬地照亮了一小片路面。摊主自己多半也都坐在黑暗中,低着头,缩着手,乍然看去,好像一尊尊雕像或者尸体。
这里没有吆喝,也没有讨价还价的声音,街道上行走的人很多,但都如那些摊主一样,沉默得像会行走的尸体。偶尔看中什么东西,就蹲下来和摊主低声细语几句,有的甚至不会说话,只是快速地打几个手势,达成共识以后就交易完成,如果交易没有成功也不会纠缠,而是安静迅速地离开。
乔飞想起巴巴鲁在跟他们介绍中心城的时候说过的话城里自然是有那种大型而正规的商场和各种铺子的,那些都在几大势力的庇护下,等闲不会有人生事。那里有狱星最好最全的商品,自然价格也是不菲。一般人如果手头不宽裕却想买价值比较高的东西,就会到黑市来找找看;或者有人想要出售什么东西,也会在黑市随便找个地方,摆个小摊子,静等客户上门。
黑市的人很多都是以物易物,买到假货的几率相当高,有时一不留神,被捅上一刀然后抢走全部身家财产的事例也并不少见。因此为了防止被人看出深浅然后趁机抢上一票,这里所有的人都会将自己的真实面目隐藏在黑暗中。
但容远并没有这么做,乔飞自然也没有。他能感觉,在那安静的黑暗中,有多少不怀好意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打转。
不过,在这种地方暴露真实相貌的人不是傻瓜菜鸟就是超级强者,在没有摸清楚他们两人的实力之前,也并没有哪只黑暗中的老鼠会贸然出手袭击。
“你今年多大了”容远忽然问道。
乔飞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对他说的,他回答说“十六。”
“是在狱星出生的吗”容远问。
“是。”
“父母呢”
“我没有父亲。”乔飞说“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容远没有问他是怎么长大的,他对少年的过去不感兴趣,看得出来,乔飞自己也并没有把过去放在心上,不管是苦是痛,那都是已经发生过且无可更改的事了。他们看重的是现在,着眼的是未来。
“米亚跟着我,是因为她不敢相信其他人,知火是想要更好的生活,奥科托想要找机会获取更大的利益,米歇尔想要试探我的深浅,乌尔维斯想要到这里找他的女儿。”容远说道。
听到容远对每个人的心思都洞若观火,乔飞神色没有丝毫变化,静静听着。
“每个人跟着我都有自己的目的,你呢你想要什么”他听到容远这么问。
“想变强。”乔飞不假思索地说。
“变强做什么呢”
乔飞茫然“一定要做什么吗”
听他这么说,容远便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这些天里,容远所有接触过的人当中,乔飞是跟他交流最少的人,也是最特别的一个人。
到狱星的人,无论是刚来不久的,还是已经在这里生活多年的,无论是像黑风、乌尔维斯等内心还存在一丝温情和道德的,还是想基贝兄弟一样残忍到失去人性的,无论是像知火一样用尽所有筹码去博取更好的生活的,还是像奥科托一样游戏一般对待人生的,无论他们表面有多少巨大的不同,但有一样东西一定是相同的。
那就是绝望。
对未来,对自己的人生已经失去了一切的希望,痛苦到麻木地生存着,也许已经麻木到他们本人都已经无法察觉,但那种绝望感始终笼罩在他们身上,让他们怯懦,也让他们疯狂,因此便比正常世界的人们显得更加极端。
或许是因为他们曾经身在天堂,所以在坠入地狱的时候,才会更迅速地堕落。
话说回来,在经历过这种落差以后还能没心没肺继续保持乐观的,可能只有那种脑容量小到需要定期将过去的记忆清除缓存的超级笨蛋才能做到了。从这点来说,白乐的天赋真可以称为得天独厚。
但乔飞是不一样的。
他的眼中有希望。
只要今天比昨天好一点,明天又能比今天好一点,他就始终是平静而满足的。
对其他人而言,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煎熬,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忍受这种人生,只是不愿意就这么去死罢了。但对乔飞而言,只要能活着,就是一件高兴的事,他的内心并没有那么多的怨愤。
在此之前,容远只见过一个和他相似的人就是那个叫叶子的男孩。
虽然对叶子只是惊鸿一瞥般的相遇,但容远从那个男孩身上能看到很多和乔飞相同的特质,比如坚韧,比如执着,比如对生存的无限渴望,和对自己本身无所谓的态度。他们就像未经打磨的无色钻石,看着并不起眼,但纯粹至极,也坚硬至极。
这或许是只有在真正的狱星人身上才能看到的一种特质。
因为本身就在地狱出生,在地狱成长,所以他们对于外界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多向往和怀念。因为从没有经历过,所以不知道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和平美好。道听途说的那些描述,也许就像是神话故事一样虚无所以才能平静地接受自己身上的一切厄运并将之视为平常,忍耐所有的痛苦,目光不会落在遥远的天堂,而是始终注视着脚下的土地,一步一步,踏实坚定地前进,把自己打磨成一把藏鞘未出的宝剑。
这样的孩子,如果在帝国的军校,那将会是所有軍队打破头都要抢的人才
想到那样的场景,容远心里便觉得很有趣。他扫了一眼乔飞,少年始终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存在感却稀薄的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甚至没有让容远感觉到任何私人领域被触犯的不适感,容远心里更满意了一分,又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牺牲就没有获得,想要得到什么,需要付出同等的代价。你想得到力量,那你能给我什么呢”
乔飞没有犹豫地道“什么都行。”
“一般而言,会说这种话的人,也是什么都没有的人。”容远道。
乔飞闻言,没有辩解。在他看来,说多少好话都是虚假的,只要做就行了。
容远走到一个矮小的黑影前停下来,低着头,目中透出微微的怜悯。
这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四肢枯瘦如柴,显得他的脑袋又大又圆,本来应该是眼睛的地方只留下两个狰狞的黑洞,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伤痕,有的地方已经溃烂化脓了,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恶臭。
男孩光着身子跪在地上,伸出十指残缺不全的小手,安静地等待着不知从何处能够得来的一点施舍,半晌都没有挪动分毫。在他左手腕上缠着一小圈会发光的藤叶,这也是他身上唯一的光源。那一点细碎微弱的光,即使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中都很难引起人的注意,就跟它的主人一样,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等待死亡。
乔飞走上前,把藏在怀里的一块巴掌大小的杞根放在男孩手里。杞根是一种狱星植物的根茎,味道甘甜而富含水分,营养也丰富,是很难得的一种水果,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到的。
手上突然多出的重量让男孩愣了愣,他恭敬地伏地拜谢,然后才摸了摸杞根,将其小心翼翼地凑到嘴边咬了一口,甜美的滋味让他露出一个卑怯而纯真的笑容,接着便小口小口地快速吃了起来。
在他张嘴的时候,容远和乔飞都看到,男孩一嘴参差不齐的烂牙,口腔深处也是黑黑的一片,并不见应该在那里的舌头。
乔飞垂下眼睛。他知道,如果不是容远机缘巧合救了他,或许这就是他将来的模样。
容远蹲在男孩面前,一直看着他把杞根全部吃完。男孩的胃显然很小,还剩一半的时候就有点吃不下了,但他逼着自己,把剩下的也全都塞进喉咙里了。
能吃的时候一定要尽量吃多点,因为接下来或许会有很长时间找不到吃的。
不要把吃剩的食物留下来,因为很快就会被人抢走。
这是他从过往的经历中总结出来的既浅显又冷酷的道理。
然后他感到冰冷的身体突然一暖,温热的布料包裹着全身,接着他就被人抱起来了。突然悬空和被束缚的感觉让男孩惊慌地挣扎起来,然后他听到一个低沉而温柔的声音道“别怕。”
男孩停止挣扎,温驯地躺在容远怀里。但容远知道,这不是因为他不再害怕,而是理智让他选择了顺从,以避免受到更多的伤害。
容远的动作更加轻柔,声音也十分温和,但他眼中似有黑云漫天、雷霆闪耀,无形的怒火让他周围的空间似乎都坍塌了一片。乔飞忍不住后退几步,至于周围那些窥视的目光更像是被烫到了一样迅速闪避开。
容远想起白想的话。
“极乐城我也听说过,不过我对那种地方没兴趣,所以知道得不多。而且我听说,去极乐城的客人都会被蒙上眼睛,走一条长长的曲折的暗道,完全无法辨认方向,因此除了组织者,没有人知道极乐城在哪儿。你要知道详细的情况,与其问我,不如问问极乐城的人。”
“在哪儿能找到他们的人”
“黑市。运气好的话,你会捡到一两个极乐城扔出来的东西。”
“东西”
“嗯,幸运的,从兽栏爬回来的东西。”
“有什么特征”
“没有特征。但是当你看到的时候,你会知道那就是你要找的。”
确实,当容远看到这个男孩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发现了目标。而且
他低头看了一眼男孩身上累累叠叠、似乎从来没有痊愈过的伤口,冰冷的怒火在胸口燃烧,暗道这怎么能称之为人
杞根,他的名字就叫杞根。
他觉得,这是一个听上去就很甜的名字。
但在他的记忆里,他就只吃过一次杞根。那是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对,那时他还有母亲用身体换了一小块杞根,特别高兴地喂给他吃。
那是他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所以他也很开心,大口大口地,很快就吃完了。在这过程中,母亲舔着干裂的嘴唇,一直用慈爱的眼神看着他。
在之后那无数冰冷而黑暗的日子里,这一小段记忆始终是他珍藏在内心深处的珍宝。他一遍遍地回忆着母亲温暖的怀抱和充满爱意的眼神,然后就真切地感到自己曾经被人这样深深的、不掺任何杂质地爱着,这份爱让他感觉到小小的幸福,杞根的味道,也是他记忆中最甜美的味道。
他下意识地回避后来的尖叫、挣扎、冰冷的尸体,滚烫的血,还有他被掳走后日日夜夜火烧一般的饥饿。
只是在每次回忆的时候,他都会感到一丝后悔和愧疚,他指责那个年幼的自己你真是太馋了,怎么能把那块杞根全部吃完呢应该把一半留给妈妈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