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房间里光纤昏暗无比,房间里那三四点烛火怯弱地摇曳着自己的身姿,她们摇摆着、轻颤着,艰难地担负起照亮房间的重任。
比起在白日里,乔衡更喜欢在夜间照镜子,他喜欢的不是看见镜子中的自己这张属于别人的脸又有什么好看的呢他喜欢的是那映在镜子中的烛光,身若柳絮、身似浮萍,只要有风轻轻一吹,光就熄灭,黑暗降临。
他将注意力转回铜镜中倒映出的那副面孔,比起在外人面前,他还能露出些纯粹礼节性的笑容,当他独自一人时,他连这点微笑都无法顺利表达,他懒得笑,也笑不出来。他仿佛透过一副凡胎,看见深藏在其中的那个已经腐朽的灵魂,套着一具皮囊,如走肉行尸般坐在铜镜前。
他揉了揉眉心,散去眼中渐渐汇聚的暴戾恣睢。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他眼中又是一派雪霁初晴,说不清到底是温和还是冷淡,那是一种唯有信佛、笃佛之人才有的神色。
这其实不像他,也根本不是他。
房间外传来呜咽的风,树枝的影子横乱的谱写在窗纸上。
乔衡伸出手,遮挡住了铜镜中自己的眼神。
第二日清晨,花满楼来找乔衡。
当初在百花楼的时候,花满楼无意中发现乔衡在养花方面颇为擅长。
乔衡脑海中潜藏着无数的知识,在后世时,在莳花方面人们已经总结出了一套科学而有效的经验,如何浇水,何时浇水,是否避光,哪种表现是缺磷,哪种表现又代表着植株是缺钾,植株矮小叶片发黄是少氮,叶片出现细网状病斑则是缺锰,在没有相应的花肥的情况下,又该如何利用日常事物改变土壤,为花草补充微量元素。
而这个时代的人,只能依靠前人口传下来的不知是正确与否的经验,慢慢摸索着养花,与乔衡却是直接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花满楼一直很喜欢与乔衡探讨这方面的知识。
在来到花家堡之前,花满楼甚至做好了日日与乔衡看花赏花,其间佐以琴棋书画,直到乔衡身体康复的那一日,他再目送着乔衡离开花家堡的准备。
然而宋神医对他说的那一番话,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就像是他们还在百花楼时那样,花满楼来到乔衡面前与他一起谈论养花的知识。
然而毕竟心境不如之前,他不是一个能很好的掩藏起自己心事的人,两人聊着聊着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花满楼连忙道歉“子平勿怪,我只是有些”
乔衡截断他的话语,说“宋神医是否又与花兄说些什么了”
花满楼微微张大眼镜,然后摇头,说“子平怎么知道也是,像你这样心思敏捷的人,如何看不出来。”
乔衡说“错了,不是我能轻易看出来,而是你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善于对朋友撒谎隐瞒心事的人。”他漫不经心地说着贴心话。
“子平这样说,实在让我汗颜。”花满楼说,“宋神医把你的情况对我说清楚了,我本以为只要有宋神医在,你身体里的内伤问题就能迎刃而解,这才邀请子平来花家堡,不曾想”
他甚至有些愧疚,他不知道在以往对方与自己谈笑风生间,是否强忍着病痛,是否不止一次的迁就自己。
“我并不在意这一点,花兄无需多想。”
花满楼好言好语的劝说道“改日,你我再去拜访一下宋神医,子平不要再隐瞒自己的病情了,讳疾忌医的话,大夫如何能开得出最妥善的药方呢”
“一切都听的花兄的。”
即使花满楼不说,乔衡改日也会再去挥一挥宋问草的。
宋问草此人绝对是藏拙了,逐利是这人的天性,在明知不可能治好他的情况下,自然只会力求稳妥。然而乔衡愿意答应来花家堡的原因,至少有一半就是为了这位大名鼎鼎宋神医,他要的不是让对方将自己医治痊愈,他要的是对方全部的医学功底。
乔衡发现自从那日与花家三郎在宋神医那里见了一面后,他在花家的待遇隐隐提高了一个档次。不是说他之前没有受到花家的礼遇,也不是在说花家三郎在得知他的身份后,就诚惶诚恐地赶来讨好他,这种档次的改变是隐形的,而难放于明面上形容的。
比如说,负责在院落里洒扫落花的婢女最近换了个新的。
之前那个小丫鬟眉宇间自带一份天真烂漫,每当看到他的时候,她会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笑脸,愉悦又乖巧地向他问安。现在这个沉稳文静,一举一动进退得当,不多讲一句话,不多说一个字,礼仪周全全无差错,口音是最标准的官话,而不像之前那个丫鬟一样带着点绵软的江南乡音。新来的这个婢女,一看就知道是花家专门培养出来接待朝廷中的贵客的。
这样的丫鬟他在平南王府见过太多太多了,在王府里即便是他的贴身丫鬟,即便想多看他一眼,也不敢正大光明地看,往往是在为他更衣时,小心谨慎的从下往上飞快地看上一眼,就抓紧收回视线。
在他面前谨守礼仪,不敢多行一步路,说话始终维持着一个音量。
他已经活得够麻木无味了,而他身边的人活得却比他还要刻板如死水,放眼四望,竟是连一点鲜活气都沾不得。
不过这样也好,大家一起活得如潭死水般,谁也用不着攀比谁。
乔衡也不清楚,花家三郎在之后究竟又将自己的身份告知了几个人。
在见到花家的其他当家人时,乔衡有注意他们的神情颜色,都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关注的。除了一开始的那一天他见过花如令外,这之后的几天,他都不曾见过这位花家掌权人,不过他明白,即使花家三郎不会对任何人倾诉他的真实身份,这个“任何人”里也一定不包含着花如令。
花家富甲天下,花如令一手把持着花家基业,使其蒸蒸日上,又避免了花家遭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局面,无论是手段还是心胸都非同小可。
说不定,近来他住处的变化,就有这位花家掌权人的手笔。
乔衡无心与花如令交锋,他只管做好一个客人应有的本分。
花满楼不仅喜欢与他交流栽植花花草草的心得,还喜欢与他下棋。
这位花家七少爷虽然是个盲人,非但有着一身的好武功,更下得一手好棋。
世人在得知花满楼会下棋时,往往会露出些许不可思议,然后问“瞎子居然也会下棋”
瞎子当然也能下棋。
花满楼的围棋是由花如令一手教出来的,但如今即使是花如令也不敢轻言自己的棋力能胜过自己的儿子。
花满楼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棋风了,棋路明堂正道,全无迫切求胜之心与急功近利之感。
假若要让他来评价的话,如乔衡的剑一样,对方的棋也很漂亮。
没错,就是漂亮。
与乔衡下棋,仿佛自己整个人的心神都浸润在了潺潺的春日溪水里,春日的温暖间又夹杂着冬日残留下来的清冽,令人不禁心旌摇曳,心旷神怡。
然而花满楼不知道的是,棋风是可以伪造的至少对乔衡来说是这样的。
在二十一世纪后,就连没有、没有灵魂的人工智能都能代人下棋,这种时候,还有什么风格可言呢
乔衡经常自己与自己手谈一局,他不是多热爱围棋,在他眼里,下棋与“数独”一样,都不过是一种数学游戏,进行数学游戏最大的快感不就是攻破难关的哪一刻吗进行数学游戏时,又有谁会讨论你的风格如何、他的风格如何
别人享受的是下棋的过程,乔衡享受的是下棋的结果无论是输是赢。
他那无论做何事都难免带上的功利心,在这种视下棋为游戏的态度下,也默默地消退了。
要想让棋风显得温柔一些,那就把计算过程拖得冗长一些。
当然,这看似轻飘飘简单之极的一句话,即使是乔衡,也不是一朝一夕间就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在无数次日升月落间,他只有通过自己与自己下棋的方式来排忧解闷。那是多少个没有希望的日日夜夜,他让自己从一个对围棋一窍不通的人,变成了今时今日的自己。,,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请加qq群647377658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