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衡事先想过很多方证会有的反应, 或许会委婉拒绝, 又或许会在谈判破裂后, 直接付诸武力, 解决掉他这个武林败类。当然,也有那么一点微末的可能性, 或许方证会同意。
当他听到方证的交换条件时,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果然这才是少林寺的作风。
想当初任盈盈与令狐冲来到少林寺求取易筋经时, 方证就是提出的这个要求。
而那任我行与向问天闯入少林寺大开杀戒时, 方证为了不让他们为祸江湖, 同样生起了把他们留在少林寺的心思,唯一的区别就是这次没有易筋经作为好处了。
然而这些都是什么人呢,要么是原著的主角, 天道的宠儿, 要么就是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的凶徒。
他何德何能与这些人相提并论。
乔衡没有压抑自己的笑声,他现在看上去比刚才要自在多了,就像是摆脱了一层桎梏一样。
在方生大师眼里, 对面的青年好似终于撕破了自己强行伪装出来的谦和假象, 他双目里是一片林寒涧肃。虽然嘴角仍含着淡淡的笑, 但既不显得淡泊恬静, 也不温暖和煦,反而满是目空一切的冷漠。
乔衡说“承蒙方丈看得起。说来两位大师或许不信,我对佛藏经典并不陌生,如果能有机会,安安稳稳地待在少林终日晨钟暮鼓, 诵经礼佛之余潜心深造,对我来说,莫不是神仙日子。”
“是否入少林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然而怕就怕在,我想留,两位大师却不愿意。”
乔衡向掌门方证伸出左手,示意对方亲自查看一下他现在到底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方证稍怔,他看明白了乔衡的意思。他没有拒绝,接着三指并拢搭在了乔衡的腕间。
乔衡就这么大大方方的将习武之人的命脉之一,送到了方证的手底下。
方证闭目感受着手底下的经脉。
易筋经在调和内力方面向来功效卓著,因此他释放了一小缕内力,这内力一钻入乔衡经脉内,就如游鱼入水,没有遭受丁点排斥,更没有对身体的主人产生丝毫负担。
方生大师见自家师兄不言不语且眉头逐渐皱起,他有些担忧地问“怎么了,师兄”
方证缓缓睁开双眼,他一抬手,表示让师弟暂且不要出声。
方证松开乔衡的手,站了起来,然后不顾自己忽然之间的举止会不会显得有些突兀,来到了乔衡面前,说“失礼了。”
话音未落他一手搭在了乔衡肩上,接下来他像是探其根骨一样,那双瘪瘦的手在几处大窍上拂过。
方证用一种讶异的眼神看着乔衡。
对于青年目前的身体状况,方证大师只想到一个词强弩之末。
然而对方就是以这样一具身体,行动如常地登上了少室山。随着僧人来到这里坐下后,他更是一点不适都不曾显露于表。
方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回到蒲团上坐下,手里一颗一颗捻着念珠。
到了此时此刻,方证哪还不明白乔衡为什么会想要易筋经。但是,乔衡显然也知道,即便是有了易筋经,恐怕也对自身的伤势于事无补,因为实在是太晚了。
然而,就算乔衡明知这希望极其渺茫,他也想要尝试一下。
这是一种破釜沉舟之举。
乔衡低咳了几声,感觉自己稍微舒服了一些。他道“不知方丈意下如何”
他们两人的立场仿佛被置换了。
方才是方证让乔衡做出决定,而现在则轮到了乔衡让方证进行抉择。
易筋经他是一定要得到的,如果方证一心让他留在少林寺,他没有任何意见。然而问题是,他自己都不清楚他现在还能撑多久。
他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客死他乡。
福州是林平之的家乡,不是他的,京城不过是他在这个世界暂居的一个地方,而少林寺与前两者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反正哪里都算不上他真正的故土。
但是他现在身上还挂着朝廷官职,他若前脚刚入佛门,后脚就逝于此地,众人会做何猜想他就无力约束了。
方生大师不知道师兄与乔衡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更让他觉得古怪的是,他在师兄看向乔衡的目光里,似是看到了几分悲悯。
看到这里,他明白师兄的意图落空了,对方成功将师兄说服了。
明明事情的经过都是在他眼前发生的,他却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证说“师弟,茶冷了,你去把壶里的水倒了,重新沏一壶吧。”
方生大师听出了师兄这是要支开他,将易筋经传授给乔衡的意思。他素来对方证十分信服,见师兄已经做出了决断,就默默拎起了壶柄,向方证与乔衡单手执掌行礼,然后离开了房间。
门扉被人打开,然后又是一阵闭合的咯吱声。
方证对乔衡说了一句话“还望檀越在离开少林后,勿将经文传予他人。”
乔衡一听此言,就知对方已作出了最后的选择。
方生来到山间清溪处,他盘腿席地而坐,待默念完一卷经文后,这才动手打了一壶清冽的溪水。他没有立即去见方证,而是来到一间侧室,把茶壶放在温火上,慢慢地煮着。
当溪水沸腾后,他才提着茶壶来到了方证的房间外。
他敲了下门,得到方证的应允后就走进了室内。
此时,乔衡已经不在了。
他果然没有留下来。
方生大师把茶壶放在矮几上,然后在蒲团上跪坐下来,说“师弟愚钝,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师兄会让他在学得了易筋经后,又放任他离开少林,还请师兄为我解惑。”
如果对方是什么正人君子,这事情也就算了,但对方偏偏不是。这就令人禁不住心生疑惑了,难道不怕少林寺有助纣为虐之嫌吗
方证的视线似是在注视着那自壶嘴处袅袅飘起的水汽,他说“他命不久矣。”
出家人不打诳语。
方生知道师兄说的是真的。可是,他完全没有看出丝毫端倪,不禁脱口而出“怎么会”
方证说“生死无常,师弟你着相了。”
方证无奈地心想你当然看不出来,那青年心性极高,怎肯轻易示弱于人。
他一开始还担心这步入歧途的年轻人,得到易筋经后继续执迷不悟为祸武林,朝廷江湖自此再无安宁之日。所以他才出此下策想要劝解乔衡留于佛门,但谁曾想这一切都是他多虑了。
而逼得对方自揭伤疤,以证明自己不久于人世了,更非他本意。
若站在少林寺的立场上来看,乔衡要是真的在此地去世,少林寺等同于授柄于人。
于情于理,方证皆知自己是注定留不下此人了。
方证对方生说“师弟,为兄要闭关了,这段时日少林就要由你们看顾了。”
方生大师一惊,闭关乃是常事,但是这个时候值得师兄郑重其事的说出口的,莫非是要闭死关师兄如今再闭关,追求的就是那圆明寂照之真心了,也就是众人常说的圆寂。
他劝道“师兄,如今江湖正值风雨飘摇之际,没有师兄在旁扶助,我等恐是力有不逮。”
方证笑着摇了摇头,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方生大师,说“师弟错矣,为兄闭关才是最为上乘之举。”
三日后
船在江上急行,江风猎猎,水师旗帜于空中飘摇。
乔衡手中握有一只信鸽,他把信筒从它的腿上取下,抽出其中的纸条。他摊开一看,果然又是小皇帝在催促他尽快回京。
这兵部专门培养来传送讯息联络水师的信鸽,竟被小皇帝拿来这样用。
他问金柝要了一把粮食,让鸽子先吃着。
然后趁机写了一封简短的回信,装填进信筒里。他见鸽子休息好了,就一把打开窗户。鸽子感受到江风自窗外吹过,它歪头抖了抖羽毛,振翅飞向了窗外。
乔衡见鸽子飞远了,这才把窗户关上。如今即将进入冬日,江上冷得厉害,不过是稍开了一会窗户,舱内的暖意已经跑了个干净。
他回头看向金拓,见少年人拉着一张脸,一丝笑意都没有。他难得打趣道“怎么这么不开心”
那日清早,金柝醒来后就发现乔衡不见了,在看过阿兄留下的信后,才知道他带着人去少林寺了。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哪能不知道现如今江湖人是如何看待阿兄的,可连他都懂得这个事情,怎么阿兄就突然间不懂了
假如出个什么意外,别人不提,被他们两人强迫留在京城守家的刘芹,一定会疯的。
金柝见乔衡这副仿佛什么都没意识到的模样,更生气了。不是平时开玩笑时的那种故作不愉,这一次,他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一股怒意在胸腔里蒸腾。
“阿兄,你是不是只要是自己想做的,就一定要做成,根本不在乎别人的心情”
趁着乔衡微愣时,金柝已转身准备离开。
“阿斗,站住。”乔衡说道。
金柝站在门口,背对着房间停下了脚步。阿兄平日只唤他金柝,此时喊出了他真名,想来是动了真格,只是他依旧不发一语。
乔衡说“到了下个港口,你从船上下去吧,你已经许久没回家看看了,趁着这个时候,回家一趟,也顺便散散心。”
金柝有些委屈,但他不敢反抗。他说“好。”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若是在此时回头,就会发现乔衡口中虽说着关切之语,但脸上则是一种极致的冷淡。
公式化的关切,流水线作品似的话语。
对于金柝刚刚的问题,乔衡的答案是“的确不在乎”,反正如果“有必要”的话,他总能把人哄回来的。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乔衡一人了。
他休息了一会之后,就把小皇帝寄过来的纸条,连同他在处理公务时的一些废稿,一起扔进了舱内取暖的火盆里。
焚烧纸张散发的烟气,弥散在空中。
乔衡觉得有些胸闷,不得已,他又把适才放飞鸽子后刚关上的窗户,又打开了一条缝隙。
他皱着眉头,半晌过后都不见舒适。
然后再也忍不住偏头,一口血吐到地面上。
这一口血吐出来,立即舒服了许多。他闭上双眼,将身体的重量放在椅背上,又歇息了好一会才彻底缓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小厮来到室内,过来添水加碳。
小厮见到地上的血迹,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是好。
乔衡说“收拾了,不要多言。”
小厮听他声音冰冷,与平时的语气截然不同,连忙应下不敢多说一句话。
近些时日,江湖上流言蜚语不断。
有人看到林平之曾率人拜访少林寺,也不知所谓何事。据说他还曾被少林方丈邀请密谈,双方相安无事,最后分别时皆安然无恙。
有人质问少林寺为何不直接拿下林平之,少林寺乃当今武林一顶一的门派,难道还制服不了十来个官府中人吗
又有人疑惑,朝廷与少林寺之间,是否暗自达成了交易,否则依朝廷这走到哪清剿到哪里的性子,为何会独独放过少林寺
在得知少林方丈闭了死关后,众人哗然。
现下谁还看不出,少林寺这是向朝廷低头让步了。
没想到面对朝廷,连身为武林泰斗的少林寺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而武当派冲虚道长向来与少林掌门方证交好,两派同进同退。而今见少林如此做派,他对方证的想法心知肚明,他心道,下次再得知方证的消息,或许就是对方圆寂之时了。
于是继少林之后,江湖上再次传来武当派封山门,诸弟子闭派不出的消息。众人心里清楚,武当再次开山那日,大概就是江湖朝廷之间的纷争彻底结束的时候了。
岳不群没料到少林武当居然先众人一步向官府退让了,如此一来,江湖在朝廷面前再无任何反抗之力,那他这个五岳盟主也不过是个空壳将军罢了。
如今江湖各派,排的上号的,也就只剩下魔教与五岳剑派了。
然而魔教,自从被朝廷清剿了数千教众后,现在是安分守己得厉害,那任盈盈极有手腕,而今又是遣散教徒,又是四处打点朝廷官员,反正魔教向来名声不好,如今是浑然不惧再背上点向朝廷摇尾乞怜之类的骂名。
也就说,他要是选择领着五岳剑派继续负隅顽抗的话,势力最强的几大助力,已经统统不存在了。
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岳不群强忍住心中的无力感,对众弟子说“从今日起,我华山弟子亦封派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