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早朝自然是要免了,群臣从前殿出来时,看见太医院几乎全部出动,提药箱顺着寰宫的廊桥去了内殿。
袁太后得知消息,慌忙从祈康殿赶了过来。
太医已搭好脉看了伤处,不过是皮肉伤,萧逸正值盛年,身强体健,根本没有大碍。只是袁太后一早听说皇帝是在长秋殿里受的伤,她向来看不上楚璇那个狐狸精,奈何皇帝一直护着,找不到机会下手。
因此袁太后铁青着脸听完了太医的禀报,等他们都退下,她冷眼瞥向侍立在一边的楚璇,没好气道“你先去偏殿里候着,哀家有话要对皇帝说。”
楚璇心里忐忑难安,知道这一次闯了大祸。
往日里她跟萧逸闹些闲情别扭都不打紧,可这一次是血淋淋、明晃晃地伤了龙体,袁太后又向来不待见自己,若是要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发落她,那她是不是就离冷宫不远了
因此她嘴上恭敬应下,敛衽鞠礼,却踯躅在龙榻前。
萧逸倚靠在玉枕上,面色温润如常,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仿佛不经意道“你下去歇着吧,不用害怕,是朕自己不小心脚底打滑撞在了案角上,母后明辨是非,不会为难你。”
此言一出,袁太后的脸色更加暗沉,嫌怨地狠剜了一眼楚璇,最终这凌厉的目光落在了萧逸脸上。
萧逸坦然受之,依旧一副风清水静的模样。
楚璇微微愣怔,低着头,乌黑晶莹的眼珠滴溜溜转,领会了萧逸的意思,轻轻抬眼看向他,见他嘴角似有若无地挑起一个弧度,给了她一抹淡之又淡、暗含了几许安抚意味的笑意。
袁太后似是有所察觉,猛地转过身看向萧逸,萧逸迅疾地凛正了神色,那抹笑意便像雨后初霁的轻烟薄雾,轻杳杳的随风而散。
楚璇咬住了下唇,万般心绪涌动,慢慢地退出了寝殿。
袁太后一直盯着楚璇的背影,蓦得,回过头来,颇为严肃地冲萧逸说“楚璇留不得。”
她见萧逸沉默不语,倒收起了先前的急躁,耐着性子给他一点点地分析“楚晏的案子朝堂上还没有公断,可他身为大理寺卿,公然袒护萧鸢圈占民田已是不争的事实,萧鸢可是梁王最得力的儿子,手中握有宛州、洛州十万兵权,他圈占民田是为了什么还用说吗人家已经合起伙来明着开始算计你了,你要是再继续儿女情长,继续心软,只怕用不了多久这皇位就不是你的了。”
萧逸安静听着,剑眉微凛,肃然看向太后“那依母后,该如何呢”
袁太后道“杀了楚晏,把楚璇逐出宫,哀家早就看出来了,当初梁王把这小狐狸精送给你就没安好心。”
萧逸点了点头,一脸的深觉有理。
袁太后大喜“你决定了”
萧逸愣了愣,茫然道“朕决定什么了”
袁太后急得直捶榻“杀楚晏,逐楚璇啊”
萧逸依旧茫然“朕何时这样说过”
袁太后“那你刚才点什么头”
萧逸道“朕点头,是因为觉得母后说得有理啊。”
袁太后已在暴怒边缘,拼命克制着怒火,咬牙切齿道“你既然觉得哀家说得有理,为什么不照做”
萧逸浅浅一笑,俊秀的容颜如铺了层晶亮神采,几分戏谑,又有几分宁肃“母后,杀一个楚晏有什么用他只是梁王的女婿,是给人当靶子当盾的,杀了他撼动不了梁王分毫。还有璇儿,没有她梁王还会送别的女人进宫,就算朕咬住了牙不要,可朕总得娶妻生子,到时候选进来的女人,就算明面儿上身家清白,可谁又能保证暗地里梁王伸不上手”
寥寥数语,倒把袁太后问住了。
她看着萧逸那张年轻的脸,一时语噎。
萧逸坐直了身子,温声道“母后放心,前朝、后宫都在朕的掌握之中,朕会妥善处置的。”
话既至此,袁太后也没有话可说了。
她气势汹汹而来,从皇帝那里碰了一头软钉子,出宣室殿时犹愤懑难消,见高显仁端着拂尘在廊檐下,命人把他揪了过来。
“哀家问你,陛下是怎么受的伤”
高显仁跪着,眼珠转了转,恭顺道“陛下不小心撞在了桌角上”
袁太后当即扬了巴掌要朝高显仁的脑门拍下去,被身后宫女慌忙拦住。
那是祈康殿的掌事宫女翠蕴,亦是袁太后的心腹,她一壁紧抱住袁太后的胳膊,一壁低声道“太后三思。”
袁太后那裹在绫罗阔袖下的手臂不住颤抖,好半天,才攥紧了拳,慢慢收回来,恨恨地瞪了一眼高显仁,扬长而去。
高显仁恭恭敬敬地跪迎,到凤辇走远了,才在御前内侍的搀扶下起来。他抹了把额间虚汗,心道太后只知陛下受了伤便是这副模样,若是知道了事情全貌,只怕是要气晕过去了。
陛下头上的只是皮肉之伤,最关键的根本不是这个,而是那碟掺了剧毒的榛子糕
陛下受伤,高显仁是最先冲进内殿的,他亲眼看着陛下捂着额头歪倒之际,把那只误食御膳、无辜枉死的兔子卷进了袖子里。回了宣室殿,趁着太医还没来,特意交代他把那碟榛子糕和死兔子都处理了,这件事不准漏出去分毫。
高显仁叹了口气,他是越来越看不懂陛下了,人家幽王烽火戏诸侯,好歹拿的是自家江山陪美人玩乐,他可倒好,舍命陪美人
只是不知那美人领不领情
楚璇等在偏殿里,听正殿那边传来信儿,太后已经摆驾回宫了。
花蕊凑到她跟前,悄悄地说“袁太后走了,应是不会再追究娘娘了吧”
楚璇那张美艳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浅色的瞳眸显得过分清冷,淡淡扫了一眼这一脸稚气的小丫头。
这是梁王刚派人送到她身边的,正是豆蔻好年华,一双眸子清莹剔透,仿佛能一眼看到底,像极了三年前还未进宫时的她。
楚璇自小便觉得自己从出身到禀赋都不过尔尔,母亲只是梁王的义女,因得了几分垂爱而入宗谱,有个郡主的名号。她从一出生就被养在了梁王府,权倾朝野的梁王是她的外公,还有几个甚是能干的舅舅,这在外人眼里是顶尊贵风光的,可她从很小时就知道,这些都是虚的,是靠不住的。
那什么能靠得住呢
美貌。
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她的外公亲口对她说,女人的美貌是最锋锐的利器,若是运用得好,能翻天,能覆地,能魅惑君王,能祸乱朝纲。
她漫步踱到铜镜前,里面映出了一张极美的容颜。
楚璇所拥有的一切尽是平庸的,不值一提的,可唯有这张脸,哪怕她站在最苛刻的角度,也挑剔不出丝毫。
所以,外公让她当西施。
“你要使出浑身解数,勾得皇帝陛下流连于温柔乡,让他沉湎于美色,再也无心政事,这样,你就是帮了外公,帮了你的父母,也是帮了你自己。”
那时,楚璇很怕。视线飘忽躲闪,坐在暖融融的秋光里,却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麋鹿,惊慌失措,无所依从,也看不清自己的前路在哪里。
外公俯下身,轻轻抬起她的下颌“别怕,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经得住这样一张脸。”
铜镜中的女子似乎在笑。
楚璇恍然发觉自己在不经意间提起了唇角,勾起了讥诮的弧度。
她或许是让外公失望了。
这三年里她以温柔妩媚侍君王,似乎享尽了万千恩宠,但终究成不了西施,萧逸也不是夫差。
他可以予她万千荣华,予她六宫专宠,可却从未因她而免过一天朝,也从未因她而有过任何行差踏错。她亲眼看着枕边人一日日变得成熟内敛,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