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站在殿外怔怔了片刻, 见宫女们鱼贯而出,敛着衣袖、垂着眉眼直朝库房而去, 他只觉一切充满了不切合实际的荒诞, 不可置信道“首饰胭脂衣裳璇儿, 你这个时候最关心的应该是这些吗”
他面色沉凝,语气幽重,一下便将楚璇问住了,她拢着身上的披风,茫然了少顷,反问“那我应该关心什么”
萧逸感觉到体内一股邪火直冲向脑子, 又轰然炸开, 震颤得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了。g g d o n
仿若一出大戏和着婉转悠扬的鼓点热闹开场, 未演到好处, 却已惨淡落幕,只剩下一地冷却凄凉的荒芜。
他觉得伤心,一腔的痴情衷肠却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他的独角戏, 对方浑然未觉, 也满不在乎。
大约是皇帝陛下脸上的神情太过落寞忧伤,高显仁终于看不下去,暂且将那十几根钗和他自个儿的性命安危抛诸脑后,凑到楚璇身前, 低声提醒“娘娘, 你不应当稍稍挽留一下陛下吗你们到底有着多年的感情, 您稍稍挽留一下, 没准儿就没有什么宸妃和昭仪了”
楚璇垂眸思索了一阵儿,坚定地摇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挽留是没有用的,既然陛下要变心,那就让他变吧,我还是守住我自己的珠宝首饰比较实在。”
高显仁半张了口,有些发蒙,半天才反应过来,端着拂尘小碎步奔向萧逸,严正道“陛下,您是天子,只要您愿意,这天下的芳草花朵全由着您摘,何必非要在一朵没心的花身上耗着不值当的,您至尊至贵,不应当总是把自己一颗心送上去让人家践踏。”
话音刚落,那随同楚璇探亲的林内官弓着腰进来了,他一瞧当前这安静诡异的场景,不禁错愕,朝萧逸揖过礼,悄悄靠近楚璇,以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娘娘,方才你听说了那六名宫女被送回祈康殿,不是挺高兴的吗这又是怎么了”
萧 逸
高显仁
楚璇唇角略微抽搐,拼命克制住将要破功大笑的冲动,在那主仆二人直勾勾的注视下半侧了身,揉着额角,清了清嗓子“那个我现下也没不高兴啊,我就是啊”她一声娇嗔,忙快步上前勾住抬腿要走的萧逸,抱住他的胳膊晃晃悠悠,腻声道“陛下,小舅舅我就是跟您开个玩笑,别生气。”
萧逸冷着张脸,把胳膊抽出来,依旧要走。
楚璇像是颗快要化了的桂花糖,黏糊糊地又贴在了他身上,仰起头,可怜巴巴道“我昨夜一宿都没睡好,今早起来头疼得厉害。”
紧随君侧的高大内官眼睁睁看着陛下那两弯紧绷的剑眉缓缓舒展开,慢慢的拢起了饱含怜惜的弧度,垂眸看向怀中的温软美人,俊秀的容颜上似浮了层暖光,方才被戏耍的恼羞成怒已在不知不觉间荡然无存。
高显仁听到自己的心间传来一声绵长且忧郁的叹息冷脸好歹多撑一会儿啊,这么好哄,将来非让人家拿捏得紧紧的。
哀叹尚未落地,耳边已传来皇帝陛下三分强撑冷淡、七分深切挂怀的询问“怎么睡不好梁王府的人慢待你了”
“这倒不是。”楚璇歪头靠在他的臂弯里,呢喃“我想您了,好像在宫里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一旦离开了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难过,又不知从何说起。”
萧逸抬手想抚一抚她略显松散的发髻,手堪堪停在髻上一寸,顿住,含着些许怨气道“那你还不快些回来,竟还在王府里住了一宿,当真是对朕这般放心么”
“不放心啊。”楚璇仰起头,认真道“我睡不着一大半就是因为这事,想想那些宫女各个貌美如花,搁在我殿里,我又不能近前看着,就觉寝不安寝,食也无味。”
萧逸听得心里暖融融的,唇角不禁上扬,但随即想起了方才那场闹剧,心中又不免有些怅然。
他就是想看她为他吃醋,在意他的模样,就算她早已知道了内敌已除,再无近忧,哪怕做个吃醋的样子呢。
他绞尽脑汁想了一出戏,是希望能引着她跟自己腻歪腻歪,温柔缠绵一番,不是要她无比自然娴熟地接下戏,再手段老练地反把他耍了一遭
想到这儿,虽然怀中美人温软生香,但还是有种受了冷落、被委屈着的感觉。
楚璇紧凝着萧逸的脸,眼见那俊逸清秀的脸由阴转晴,再由晴转至愁云郁郁,不禁茫然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明明是他先要演戏的,自己就舍命陪君子跟他演了那么一出。多么清新自然、不漏痕迹的表演啊,若她不是长久周旋于他和梁王之间,练就了一身曲意逢迎的好本领,还演不了这么恰到好处呢。
像她这么善解人意又一身本领的女人,跟动不动就要犯戏瘾的皇帝陛下简直是绝配,他为什么还不高兴啊
楚璇百思不得其解,最终无奈地挠了挠头,抬起阔袖轻掩住周遭的视线,踮起脚在萧逸侧颊印下一吻,柔声道“思弈,我们回殿里坐吧,外边有点冷。”
萧逸饶是别扭着,还是握住了楚璇的手,跟着她进了殿。
殿里已少炭烘着熏笼,一点点冲淡着晚秋天的渐浓凉意,坐一阵儿就穿不住厚重甸甸的外裳。
楚璇十分利落地脱下披风,再脱外裳,只穿雪缎抹胸素裙和窄袖轻纱,把披帛挂在了衣架上,回来十分自然地要去脱萧逸的衣裳。
萧逸正提了笔在笔觇上反复点碾,似乎在琢磨着事情,忽见一双白晃晃的手探向自己的衣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扑开,拢住衣襟,颇为警惕地看向身侧。
楚璇
她将要开口解释,高显仁端着热茶低头耷眉地进来,吁叹道“娘娘,陛下这几日为朝政烦忧,也没有睡好,您别折腾他了。”
楚璇
她揉捏了一下眉梢,在四道诡异复杂的视线里艰难开口“殿里太热了,我怕陛下生汗出去被冷风一扑再着了凉,想给您脱外裳。”
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高显仁躬身把茶盏摆在萧逸的手边,心觉得有些蹊跷,好像自大病一场,贵妃娘娘就变了,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的她灵巧聪颖,特别会看陛下的脸色,陛下高兴时她便撒娇装嗔地哄着,绝不败他的兴;陛下烦忧时她便安静乖顺地陪着,绝不招他厌。高显仁在一旁看着,起先觉得这是娇媚可人的解语花,玲珑剔透,不可多得。
可渐渐的,他就看明白了,她那看似体贴周到的举止下是隔江观火一般的疏离寡情。
她想着博君欢心,想要圣眷恩宠,但从来不会过多地去关心陛下这个人,说到底她就是对陛下没有感情,所以才在他烦恼忧愁时躲得远远的,生怕做了被殃及的池鱼。
譬如方才,陛下的脸色明显就是有心事,愁眉紧拢,若换做从前贵妃早就安安静静地躲去一边了,还会过来给陛下脱衣裳还会担心他要着凉想都不要想。
高显仁疑惑地看向变化甚是明显的贵妃娘娘,见她颇为尴尬地默了片刻,又将手探向了萧逸的衣襟,停在襟前一寸,诚恳道“还是脱了吧,这种时节万一着了凉不容易好。”她咬了咬下唇,在萧逸那幽深的视线里艰难开口保证“我只脱外裳,绝不脱里面的,我要是多碰您一下,您就把我推开。”
殿中又安静了下来。
但安静了没多时,萧逸弯唇悠然一笑,将手中笔搁回笔觇上,抬起了胳膊,干脆道“脱吧。”
楚璇生怕他反悔,动作麻利地把他的外裳巴拉下来,手掌紧贴而过熨平整了,极仔细地挂到了木架上。
她站在木架边回头,见萧逸又提起笔就着墨反复蘸碾,他好像就是有这么个习惯,心里盛着事,或是有一时拆解不开的难题时,就爱这么出神发怔,可能脑子里在想对策吧。
楚璇这样琢磨着,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萧逸的身上。
褪去刺绣繁复的纁裳,他里面穿了一件黑色右衽深衣,衣襟贴着身收拢进腰腹里,很衬身材。
宽肩,窄腰,长腿。
再配上那么一张俊秀无双的脸,加上周身矜贵清雅、倾华出尘的气质
绝色,人间绝色啊
楚璇忍不住咽着口水,头虚靠在木架上,瞧着萧逸傻笑,丝毫没有注意到她旁边的高显仁对着她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萧逸深思一番,提笔在奏疏上写了两行,随即合上放在一边,不经意地一抬头,正对上楚璇那憨憨的傻笑。
他歪头一忖,连忙低头翻看自己的衣衫,发现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又抬头看看楚璇,她把嘴边口水擦干净了,表情也正常了许多,只是一双眼睛依旧亮若繁星,闪熠熠、直勾勾地将他盯住。
萧逸冷静地与她对视片刻,又冷静地把视线收回来,手摸向案几底,摸出一面铜镜,表情十分凛正严肃地照向自己的脸。
脸上也没东西啊。
在这诡谲莫测的静谧里,萧逸放下铜镜,叹了口气,道“璇儿,你说吧,你又算计朕什么了你往朕的衣裳里放虫子了,还是往朕的茶里下药了”
楚璇
她在这充满了无可奈何的询问里,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名严重的侮辱。
她不是这种人,她怎么可能这么坏
他那么好看,又那么聪明,还是那么地疼她,对她那么好,她怎么舍得算计他、捉弄他啊
可是,萧逸投向她的视线里充满了狐疑,那如一把尖刃,削风破空地直刺过来。
她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
楚璇无视萧逸的质疑,侧身趴在了木架上,虚弱幽然地叹息。
身边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衣缎摩挲的窸窣声,一张宽大的手掌抚上她的额头,反复试了好几遍,萧逸甚至还把手心贴在自己额头比对了下温度,末了,疑惑道“不烧啊,怎么看上去好像傻了”
高显仁鬼鬼祟祟地凑上来,神情凝重地低声建议“是不是找御医来看一看”
萧逸忖了忖,心道还是找御医来看看吧,刚想说话,被楚璇勾住了胳膊,她像只成了精的小兽,摇头晃脑地紧贴向他,声音绵软“我没生病,小舅舅”尾音转了十二道弯,宛如一根琴弦勾捏拨揉,弹出了低徊婉转万千情思粘黏纠缠的曲调。
萧逸看着她那漾着妩媚风情的勾翘眉梢,如开了灼灼桃花的粉面颊腮,以及那在自己掌心一下一下剐蹭的小指头,突然有些明白了。
她这是想勾引他。
可是,为什么啊
刚从梁王府回来就要勾引他,难道梁王又给她灌汤了
不对啊,她从前也勾引过他,都是把撩拨人的分寸把握得恰当精妙,不会像现在似得,这么傻
不过萧逸伸手捧过她的脸,小脸蛋红彤彤的,还真挺可爱的。
楚璇在萧逸的掌心里眨巴了眨巴眼,看着他的手指骨修长,柔韧有力,一根根包裹着自己的脸,不禁心旌荡漾,想可不可以亲一口啊好想亲一口
嘴唇轻轻嘟起,正以微不可见的速度悄悄贴向萧逸的手
“陛下,侯尚书在宣室殿请求召见。”
门扇外传进内侍的声音,萧逸倏然放开了楚璇,那两瓣柔嫩的唇自然也落了空。
萧逸正声道“备辇,朕这就回去。”
他回身抚了抚楚璇的脸颊,温声道“前朝有事,朕晚上回来陪你用膳。”
楚璇神情落寞地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勾住他的臂弯,一直把他送出了寝殿。
但萧逸食言了。
大约刚过酉时,宣室殿那边来人了,说皇帝陛下还有些政务脱不开身,今晚恐怕过不来了。
楚璇失望万分,连晚膳都没让摆,直接换寝衣上床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