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上下了一场雪。
烟敛寒林, 天远山遥,山峦叠嶂、飞檐琼瓦皆隐没在茫茫大雪之后, 显得格外素寡静谧。
楚璇自送走了素瓷, 趴在轩窗前看了会儿雪景, 忽听殿门口传进嘈杂的脚步声,忙飞奔过来,高显仁正给萧逸解紫貂裘的丝绦,宫女送了新加过炭的手炉,萧逸接过歪头看了看窗前新折的瓶花,道“素瓷来过了”
楚璇点头。
他笑了笑“那瓶花的手艺很像她的。”
两人进了内殿, 到窗前的绣榻坐好, 萧逸一招手, 便有宫女把汤药端了上来, 楚璇轻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端起来喝了。
萧逸拿着一本奏疏在看,约莫一炷香, 觉得跟前人总没有动静, 没忍住抬眼看过去,见楚璇正托着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你想说什么就说。”
萧逸把奏疏放下,抬手给两人各自斟了一杯热茶。
楚璇抿了抿唇, 道“你没有骗我, 我不是徐慕的女儿, 因为他只有儿子, 他的儿子是江淮。”
萧逸握茶瓯的手一僵,神情略有些古怪地抬眸看她。
静默片刻,他有些无奈地一笑“让你做贵妃当真是屈才了,该让你进校事府,没有你打听不出来的事,说吧,是谁跟你说的素瓷她也不该知道啊。”
这就是默认了。
楚璇道“素瓷也不知道,她只是三年前偶然间遇见你给徐慕上香,听你说他的孩子要定亲了,我问了问,正好是我要跟江淮定亲的时候。”
她以手撑住脑侧,脸上尽是疑惑释然的通透“现在想想,除了他还能有谁啊那天我在梁王府去见外公的时候,萧鸢本来在说徐慕的事,可一见我就不说了,而且表情还很是古怪。我还以为是冲我,其实不是,是因为我身后跟着江淮呢。”
“可是”她又觉出几分古怪“他既然是你义兄的儿子,为何你们自始至终就好像没有这层关系似得按道理讲,他的父亲是死在外公的手上,那他怎么还如此频繁进出梁王府,还与我们家结亲,他心中就一点仇恨都没有吗”
楚璇猛然想起了萧腾的话,他怀疑萧逸在外公的身边安插了眼线,而她自己也觉得,萧逸的种种表现皆像极了有暗神相助。
难道江淮就是他的眼线
两人装出一副疏离模样,其实是在做戏
萧逸敛下眉目,沉吟不语,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沉默良久,他才道“璇儿,此事不能外漏,你得当不知道,江淮的身世我也得装作不知道。”
楚璇目光莹亮地看向他“我不会往外说的,你是不是早就和江淮串通好了,他在给你当内应”
萧逸被茶水呛了一下,连咳嗽了好几声,楚璇忙起身踱到他身后给他顺背,萧逸抓住她的手,静沉了片刻,冲她摇了摇头。
这一摇头却又有些深长复杂的意味了。
楚璇一时不明白,是示意她不要妄加揣度,还是说江淮不是他的内应
萧逸把她拉进怀里,颇为警惕地四下环顾,偌大的寝殿,内侍宫女都退到了殿外,空空荡荡,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
他眉宇间满是凝重,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会知道内应的事”
楚璇看他这副模样,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看向他“我猜的。”她想了想,又补充“不光我这样想,萧腾也这样想,当时在外公跟前他就这样说,说你总是遇险化吉,肯定是有高人暗中相助。”
萧逸凝着她,眸中仿有风云激涌而过,转瞬间,风消云散,又恢复了平和宁静,他满不在乎地一笑“他要说就让他说,他们找不出人来,也摸不到证据。”
楚璇心中一颤,又想继续追问,却听萧逸无奈道“江淮不是我的内应。他是义兄的儿子不假,可他根本不知道他父亲是死于谁人之手。他自小被你爹带到梁王叔身边,改名换姓,自梁王叔那里听到的只会是另一个版本的故事,没准儿现下还把我当仇人呢。”
楚璇静了须臾,美眸中闪过一道精光,认真地凝着萧逸“你不能跟我说内应是谁”
萧逸亦望入她眼底“对。梁王叔向来多疑,他已经就这个人的身份试探过你我多次了,之所以如今还风平浪静,是因为你我都顺利过关。我经得住试探,是因为我心眼比你多,而你经得住,只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楚璇满面惊愕“他试探我”
萧逸抬手正了正她云髻边有些松散的步摇,手背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将她揽入怀中,目光微渺,仿佛看到极为久远的往事,带这些低怅,又攒动着难以掩饰的仇恨“梁王叔心思缜密且多疑,想要往他的身边安插眼线,可想而知会有多难。这个人的存在是许多人用命换来的,我与梁王叔之间迟早有一战,他的作用至关重要。”
“所以璇儿,我不告诉你,不是因为我不信你,而是你在那老狐狸的面前,实在是太嫩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楚璇也该领悟透彻了,她攀在萧逸身上,问“那你不跟江淮相认,也是因为这个”
萧逸点了点头,勾起唇角,清远一笑“不急在一时。我相信,英灵在天,会保佑我们的,迟早会有云开雨霁,天地清明的那一天。”
楚璇发现,多思多虑便多愁。
譬如她从萧逸那里知道了这么多,可是看上去除了平添些心事,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相反,她还得多分出些精力来不停告诫自己,得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得平心,不能在外人跟前露出马脚。
如此到了腊月尾,他们从骊山行宫搬回了太极宫,因年节将至,宫中显得忙碌起来,宫灯朦胧,人影憧憧,从瑶台琼阁的玉阑干看出去,朱墙下锦绣堆砌,迎着冬日澄净的阳光,日日不停歇的忙碌,节礼、新装、封赏流水般散去各殿及宫门外的各家宗亲勋贵府中。
楚璇已经好几天没睡够三个时辰了。
中宫虚悬,她就得担中宫之责,张罗年关下的琐事,应酬往来的贵眷命妇,银子流水似得洒出去,化作了账簿上密匝匝的记录字样,她夜夜在烛光下核对,脸都消瘦了一圈。
相比较而言,萧逸倒清闲了许多。
边疆安稳,朝野和顺,至少表面如此。三省六部的年尾总结已做完,只等着年关一至,便各自归家休沐,到正月十五上元节才开朝。
皇帝陛下一旦闲下来,就要忍不住作妖。
他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来了所谓的求子秘籍,一天天地躲在长秋殿里研究,也不管楚璇是不是忙得着急上火,兴致起来,就要把她拉过来一起研究,总结理论同时付诸于实践
眼瞧着皇帝陛下的求子行为渐渐朝着下流的深渊一滑到底,并且乐在其中,全然没有出坑的打算。
楚璇实在忍无可忍,把他那些不忍直视的画册翻了出来,指着其中一幅萧逸最喜欢的,怒气滔天地问“你是当我傻吗这是求子我看是为了满足你那变态的癖好吧。”
萧逸想起夜间的旖旎风光,不由得心驰荡漾,脾气也十分的好,侧躺在绣榻上,手支着脑侧,寝衣衣带松散了开,露出里面精悍结实的胸膛。
他懒懒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这世上一切的真知灼见皆自实践而出。”
楚璇露出两排雪白森森的牙齿,恶狠狠地盯着他“信不信我把你这些东西都烧了。”
萧逸笑得格外温柔妖娆“烧吧,反正都印我脑子里了。哦,对了”他伸出胳膊,把楚璇拉下来,拿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柔声道“你答应过我的,要给我生个儿子,这大周国祚总得有人继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