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璇如何能在殿里安心待得住
她忙跑到轩窗前,见萧逸顺着丹墀快步拾阶而下, 殿前禁军齐刷刷跟上, 被他甩手挥退了。
夜色沉酽,烛光若散珠落在幽深静谧的宫闱里, 周遭皆静悄悄的, 唯有鸟雀凭枝嘤啾。
蓦地,一声惨叫响在黑夜里, 如巨石遽然坠落寒潭,击碎了无波无漪的平静水面, 直沉潭底,沉得人心尖发颤。
只是这声惨叫极短促, 如昙花一现般的响了一下, 便再无动静。
附近栖枝鸟雀被惊得扑通着翅膀四散飞开,枝桠乱颤, 花叶坠落,扑簌簌掉在地上,掀起一片惊尘。
宣室殿前的禁卫们面面相觑,心里不由得忐忑起来。
依照他们的经验,这种动静肯定是叫了一声之后就被堵住嘴摁在角落里了, 且根据那声音的凄烈程度,恐怕被打得不轻。
皇帝陛下是拿着剑出去的,怕是要出人命了吧
楚璇在殿内也听得心惊胆颤, 这秦莺莺可是胥朝使臣啊萧逸不会这么不知道轻重吧。
她在窗前徘徊, 心焦难耐, 正想出去看看究竟,殿门被推开,萧逸回来了。
楚璇怔怔了片刻,忙上前去检查他的剑。
剑身银白,暗缕飞龙跃祥云的纹饰,干干净净,半滴血渍都没有。
楚璇长舒了口气,把剑插回剑鞘,却发现鞘尖烂了
萧逸一脸平淡地把剑拿过来,放在置剑架上,道“以后不许让她靠近你,凡离你半丈内,你就打她脸。”
“啊”楚璇有些发懵“好歹是个姑娘家,打人家脸不好吧。”
萧逸反手脱了外裳,眼皮都没抬“她这人,就从来没要过脸。”
楚璇
秦莺莺和萧逸的关系好像跟她想得有点不太一样。
夜间的事不过是短暂的一部插曲,看上去好像并没有影响大周和胥朝的关系。因第二日,鸿胪寺卿呈上要为外宾采办的清单,萧逸只略扫了一眼,就照单全批了。
这其中还包括秦莺莺要求的四名美貌中原女子。
晌午后萧逸又在琼华殿设了宴,取了宫中深窖藏的陈酿,那边流觞曲水刚铺展开,前方的奏报到了。
突厥可汗阿史那思摩亲率一千骑兵偷袭大周的韶关边境,烧杀劫掠,抢空了粮仓晏马台,萧逸震怒,急召文武群臣在宣室殿议事。
突厥如此挑衅,这一仗铁定是免不了的。
但如何打,派什么人打,朝中却是有分歧的。
梁王主张,边境不安,实乃韶关守将宇文雄戍边不力,应当将他召回问罪查办,再派宛洛守军前去退敌。
而以侯恒苑为首的文官则主张,宇文雄所部只有五万人,且分散在韶关的各处卡点,粮草物资皆短缺,此次是阿史那可汗亲率突厥所部来袭,来的必定是精锐之师,又是偷袭,宇文雄没挡住也是情理之中。
且阿史那思摩只侵扰了韶关边境的百姓,宇文雄并没有让他打进韶关,实是功过相抵,没有追究他的道理。
当前之计,不如派兵增援宇文雄,给他增拨粮草兵刃,让他全力抗敌。
梁王当着群臣百官的面儿,在朝堂上捋着胡须冷笑“侯尚书可真是宅心仁厚,一个吃了败仗的将领,不光不问罪,还要给他增派粮草援军,这样宣扬开,武将皆效仿之,那以后还有谁能卖力打仗反正不卖力,也没什么损失。以后只管该丢关隘的丢关隘,丢城池的丢城池,反正大周疆土辽阔,一时半会儿也丢不尽。”
这是典型的在强词夺理。
梁王不光任人唯亲,连往军中调拨粮草兵刃都是一律按照与他的亲疏远近来安排。宛洛守军驻扎于京郊休养,近一年未涉战事,铠甲刀枪却给的最好。而对在韶关敌侧苦寒之地驻扎的宇文雄所部,别说铠甲刀枪,就连最紧要的粮草都被克扣的所剩无几,士兵忍着饥饿打仗,能打到这份儿上已是难得。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侯恒苑严辞指责了梁王,把他的错漏之处一一点出,梁王自然不认,当即就反驳了回去,两人你来我往几乎在大殿前吵了起来。
最后还是萧逸发话止了这场闹剧。
他眉目沉凝,看向梁王,道“若要派宛洛守军去韶关,梁王叔可有胜算”
梁王略加思忖,说“臣有把握,三个月内必定重挫突厥王庭。”
萧逸道“好,那便疾速整军,拔营前往韶关。朕任命萧庭寒为主帅,宇文雄为副将,共同御敌,左右监军暂由凤阁拟定人选。”
凤阁也在梁王的掌控中,这就等于全由他来定夺了,他自然无异议。
楚璇在宣室殿里给萧逸整理御案,韶关战事一起,奏疏雪片般的送到御前,她给分好类,又往茶瓯里添了杯热茶,刚做完这些,忽听殿外有说话声,忙躲到墨绸屏风后。
“陛下,若是要派宛洛守军去韶关,那宇文雄就会倍受钳制,韶关守军免不了会受欺压薄待,而梁王会借战事之由狮子大开口,钱粮兵刃他要多少咱们就得给多少,不然若是战败了,他又有话说了”
萧逸刚要弯身坐下,忽见手边放着一杯热茶,白烟从琥珀色的茶汤里飘转而出,带着微苦的香气。
他回身看了眼屏风,紧绷沉冷的面容慢慢回暖,冲侯恒苑温和道“战事在前,若是继续争执下去,只会丧失抵御外敌的先机。朕跟梁王不一样,他可以为了私心而罔顾大局,朕不行,朕必须要把社稷摆在第一位,不能因为君臣相争而将大周疆土拱手让与外夷。”
侯恒苑满面的怒色渐渐散去,平静下来,几分惶愧几分赞赏地看着萧逸道“陛下说得对,是臣浅薄了。”
萧逸清淡地摇头“老师言重了。您可给宇文雄密信一封,让他严密观查突厥王庭的动向,特别是阿史那思摩的动向,拟一个应敌方略出来。”
侯恒苑诧道“可您刚封宇文雄为副将,哪里轮得到他来拟定应敌方略”
萧逸冷笑“老师真的以为萧庭寒能当得起主帅他这么个靠祖荫一步登天的纨绔,终日声色犬马,连沉一点的剑都抬不起来,等上了战场,突厥人可不管他是不是梁王的孙子,两军交战,成败生死皆在一念之间,还指望他能有什么作为吗”
侯恒苑沉吟片刻,恍然抬头“那不能让他去。他自己的性命事小,若累的全军覆没事大。宛洛守军是大周最精锐的部队,不能因为他们效忠于梁王,而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
萧逸道“所以,大敌当前,大军出征在即,老师的手就放宽些吧,对萧庭寒客气些,军需调度、官令政行凡事都由着他,不要约束。他年轻气盛,身边不乏恭维追捧之音,这么纵着他,让他得意忘形,不怕他不犯错。”
若是犯了错,就有名目可以卸下他的主帅。
侯恒苑深觉有理,忙应下,揖礼告退,转身回了尚书台。
他一走,楚璇就从屏风后出来了。
她凝着萧逸额间皱起的数道纹络,轻声问“是要打仗了吗”
萧逸点头,温声道“不要怕,打不到长安。”
楚璇蛾眉长敛,忧心道“可我刚才听你们说话,外公又难为你,算计你了”
萧逸面容平和,唇角噙起淡而化风的笑“放心吧,他算计不过我。”
他将楚璇拉进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抚着她垂在襟前的秀发,道“不是说我比他智谋深,而是他这个人私心太重,私心重则损智,注定是走不长远的。”
“璇儿,其实我从前也害怕过,怕自己斗不过梁王叔,怕自己保不住父皇留给我的江山,可是今天在朝堂上,大敌当前,看着梁王还是那么一副利欲熏心的样子,我反倒轻松了。那一刻我便认定,他一定不是我的对手。”
经他这么一说,不管含了几分道理,确让楚璇安心下来。她搂住萧逸的脖子,靠近他,轻声问“那我能帮你什么”
话音刚落,殿外传进高显仁那尖细慌张的嗓音“秦姑娘,您等等让奴才去通报”
秦莺莺妖妖调调地漫步进来“萧逸,你怕是命不好吧,你说自打你登基,你们大周哪一年安生过不是闹饥荒就是边疆不稳,监天司给你测过八字吗”
她穿着身锈红色大摆襦裙,头上珠络聚攒在一块,像是园子里锦簇的花,看得人晃眼。
楚璇慌忙从萧逸的腿上站起来,略有些局促。
秦莺莺笑得花枝乱颤“小美人,别怪我没提醒你,这狗皇帝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数,克父克母又克妻,听说在你前头定了两门亲,都是还没过门就死了,你可得小心着点。”
萧逸目光阴冷地盯着她,忽听身侧传来楚璇娇柔的嗓音“你你才天煞孤星,你才需要监天司给测八字”
秦莺莺未料这柔软娇俏的小美人还会替萧逸抱不平,当即愣住了。
萧逸眼中矗起的冰山却转瞬消融,化作一派脉脉柔情,带连着人看上去都好脾气了许多,散漫地瞥了一眼秦莺莺“你要是又想挨抽了就说声。”
秦莺莺猛地回过神来,不禁抚了抚自己的眼角,满是怨气地狠瞪向萧逸。
楚璇这才察觉到,那一双胭脂晕染,风情妖娆的美眸上裹了一圈乌青,像是被人一拳打上的
之所以一开始没察觉,是因为秦莺莺脸上的脂粉太厚,又站在背光的地方,把伤处全都掩盖住了。
若要存了心思仔细看看,发现不光眼上有伤,嘴角,腮边全都有,楚璇想起那烂了的剑鞘,不禁打了个寒颤,萧逸昨晚是真都往脸上招呼了吗
她看向秦莺莺的眼神陡然多了些同情。
秦莺莺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对着她诚恳道“我跟你说,像这种打架专门打人脸的人,通常人品都不好,绝对不能跟,小美人,你要快些迷途知返,弃暗投明,现在还来得及。”
楚璇抿起唇,神情颇为含蓄地看她。
“还有一个种人,也是绝对不能跟的。”萧逸仪态雍容地抬手揉了揉额角,迎上四道疑惑的视线,慢吟吟道“就是每次打架都输的人。你说她每次都输,哪怕一次都没赢过,这也真是难得了,哪个不长眼的要是跟了她,准得担惊受怕一辈子。”
秦莺莺像囫囵吞了个鸡蛋,噎得两眼睁大怒瞪向萧逸。
楚璇却越听越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