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后尚未彻底晴朗的天空依旧是灰蒙低垂的, 还带着种淡淡的瓷青色, 只留一线极窄的明亮徘徊在那些饱含雨水的深厚云层边缘, 和蔚蓝的海平线分隔开。
出了陈塘关的城门再穿过一片森林, 就能看到不远处的东海了。扑面而来的湿冷海风带着明显的腥咸味, 越靠近海边的浪潮越浑浊, 和沙滩上的满地岩黄细沙融合在一起,一涨一退间, 带走所有人类活动的痕迹,也留下许多来自海洋的美丽馈赠。
有几条渔船正聚集在海边, 清理着刚刚打捞上来的许多鲜活海鱼。正卷着裤腿坐在船沿上边踢水边补网的渔家女孩, 看到远远朝这边走过来的哪吒和叶挽秋,连忙跳进浅浅的海水里, 放下渔网双手合十,低头朝哪吒拜了三拜。
她身后的老人看到后, 也和她做了同样的动作,恭敬得像是在祭拜着什么显形的神灵。
哪吒朝他们一点头,白净漂亮的脸上表情不改,甚至连任何波澜都没有, 仿佛早已习惯。
跟着这对渔家爷孙同行的还有一个年龄更小的男孩,心性最为天真, 也不知道自己的爷爷和姐姐在做什么,只蹦得老高地朝哪吒挥手,傻呵呵地笑:“三公子,三公子”
女孩还未来得及叫住他, 就见哪吒从被太阳映照得翠绿的海水里捞出一枚精致漂亮的海螺,用混天绫卷着,隔空轻巧抛到男孩手里,对他说句:“收着。”
他捧着那枚亮晶晶的海螺看了看,高兴地想要朝哪吒跑过来:“谢谢三公子。”
却在刚迈出去两步的时候,就被身后的女孩和老人死死拖住,低声对他说:“不能过去。那是神仙,我们不能靠太近的。”
“那为什么她可以”男孩不明所以地指着哪吒身后的叶挽秋。
“走吧。”哪吒对叶挽秋说着,转身朝背离祖孙三人的方向走去。
直到周围的海浪声已经完全掩盖过了其他一切的声音,叶挽秋才紧走两步来到哪吒身旁,思考一会儿后,选择了一个不痛不痒的话题“陈塘关的平民们一直都是以捕鱼为生的吗”
哪吒浅浅地嗯一声,回答“春秋两季基本不论老少都会出海,夏季的时候一些年事已高的老渔民就不再亲自捕鱼,而是负责指挥下网。到了冬季,就只有青年才会出海了。”
“这样啊。”叶挽秋了解地点点头,“那一般渔民家里应该在秋季就会加紧捕鱼吧毕竟一整个冬天可能都没什么新的补充。”
“对。”他说着,眉宇间忽然蒙上一层薄薄的阴郁,目光落在那些不断翻卷着的蓝绿色海浪上,“所以有的东西也会专挑那时候出现。”
“东西”她疑惑地重复一遍,然后紧跟着想起神话里哪吒闹龙宫的起因,“东海下的那些龙”
“你知道”
“管家曾经跟我说过几次,不过都没怎么说到点子上,所以我也只是零散地知道一些而已。”
“你看那里。”哪吒抬起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座陡峭悬崖,无数海浪正激荡在崖底,破碎开一层层朦胧的虹色湿雾,“每年东海那群妖物都会来陈塘关要贡品,要人牲,还要各种祭奉。如此,它们才肯降雨调风,允许渔民捕鱼,否则便要挑起滔天海啸摧毁整个陈塘。”
“在这里降下的每一滴雨,捕来的每一条鱼,都是用人的血肉换来的。每年到了海祭的时候,整个浅海里的水都是通红的,什么恶妖魔龙都会出来,全都张着嘴只等将那些剐割成块的人类吞吃下去。”哪吒说着,收回手,指尖擦过手腕上那只被收成金镯模样的乾坤圈,声音里带着种冻结的冷硬,“总有一天,我要让它们把所有从陈塘关要去的东西,全都加倍还回来。”
在他说完那番话的几刻里,整个四周都是沉寂的,只有咆哮不止的海浪一遍一遍地拍打上岸,吻湿哪吒的衣袍角。叶挽秋看着男孩的侧脸,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哪吒这么讨厌淋雨,而且从来不让那些雨水碰到他自己,更不会去碰那些鱼虾之类的海食。
“你那时候多大”她想起自己曾经问过哪吒的一个问题。
对方的回答是,“十三差七日。”
而他如今已经七岁,那就是,还有五年多一点的时间,他就会
她还没来得及想完,天光在这一刻陡然变得黯淡起来,原本翠蓝通透的海水不断积淀得浑浊,海风中的腥味也浓厚起来,像是最底层那些埋葬着无数尸骨的淤泥终于从海底深处翻涌起来。
太阳被不断扩大的乌云吞没,只留视线尽头那一线颤抖的光丝,天地之间一片灰黑,分不清是昼是夜。在模糊的光晕中,叶挽秋看到有庞大扭曲的黑影从海面滚滚而来,空气里海腥味和淤泥味四溢。
不远处,依稀传来刚刚那祖孙三人的凄厉惨叫,夹杂在近乎疯狂的海浪声里,脆弱得一折就断。哪吒转头朝叶挽秋说到“躲起来。”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混天绫裹住腰肢送到海滩边缘的岩石丛里,遮住所有视线。叶挽秋顺着面前的巨石爬上去,看到一头凶神恶煞的海怪已经从团团漆黑海浪里破水而出,生得青面獠牙,眼珠血红,青灰色的皮肤上布满尖利的黑刺。
叶挽秋原本以为它是半浮在那些海浪上的,后来仔细看才发现,原来它的下半身就是像乌贼一样的无数触足,看起来像只巨大的乌贼成了精。
它站在浪花上,身后跟着一些海底散兵,齐齐阴恻恻地盯着面前的祖孙三人,咧嘴一笑,伸出一条藤蔓般灵活粗壮的软肢卷住那一对姐弟就要送进嘴里,却被不知从哪里显身出来的哪吒用混天绫从脑后猛地锁住咽喉,逼得它不得不放开那对姐弟,无数的软肢延伸着朝哪吒卷去。
他单手收紧混天绫腾空跃起,琥珀色的眸子里亮光冷璨,右手腕上金芒一闪,金镯消失的瞬间,乾坤圈已然在握,被他抛掷出去,力道极重地打在那海怪的眉心间,霎时骨裂血迸。
海怪嘶鸣着挣扎,激起千层骇浪朝周围吞没而去,眼看就要将那对姐弟和昏迷不醒的老人重新卷回去。叶挽秋连忙朝他们跑去接应,海浪化成的雨水在此时劈头盖脸地向下砸来,汇聚成无数洪水奔涌。她抬起手,白光缭绕四散间,一道透明的壁垒拔地而起,挡在他们和那些海水之间:“快走”
哪吒看着叶挽秋不由得愣几秒,很快又被那头还没彻底死透的海怪拉回目光,只将混天绫散开去抵抗那些乱挥的软肢,将它们全都捆起来,抹杀它的所有反抗。嗡鸣而归的乾坤圈套上海怪的脖颈,生生将它的颈骨全部碾碎,化为一道锋利的金刃将它的头颅削下来坠入海中,光秃秃的脖颈上妖血汩汩流出。
红绸松开那些僵死的触足残肢,依旧鲜红干净,不染一丝污浊地回到哪吒身上,灵动如云带。整个灰霾空间里,只有他身上飞扬的红衣是唯一的亮色。
其余的几个海底妖灵看到眼前的场景,早就吓软了脚,纷纷朝海水里钻去。哪吒冷笑一声,甩出混天绫垂入海中轻轻搅几下,将那些还没来得及逃跑的小妖们全都抛上岸,跪在地上拼命哀嚎着求饶,被哪吒用乾坤圈毫不留情地尽数击杀,尸体全部丢回海里。
乌云散开,微弱的阳光重新洒落下来,海水却再也不复之前的清澈蔚蓝,而是一片带着浓烈腥辣味的墨绿。
他回到地面上,目光直直地看向叶挽秋,脸色不太好:“你”
此时那金光凛冽的乾坤圈还被他握在手里,绕垂着一截红纱,神光明灭。叶挽秋心虚地计算了一下,如果他真的打算用乾坤圈朝自己打过来,那她逃跑成功的几率能有多大。
海浪还在翻涌,刚刚被削断的海怪头颅还死不瞑目地漂浮在水面上瞪着他们。叶挽秋看得冷汗直冒,不得不承认,这个几率真的不大。于是她试着跟哪吒商量:“千万别动手,我可以解释,真的。”
哪吒抚摸着乾坤圈上那些花纹的手微微凝滞一下,精致眉宇更深地皱起,像是对她的话有些不悦,连带着脸色也愈发阴沉。
这时,一旁刚得救的两个孩子连忙朝他们跪下来,连连磕头:“多谢三公子救命之恩,多谢女神仙。”
“起来吧。”哪吒将乾坤圈收回手腕戴好,“你们回去吧,近两日里别出海了。那些妖种报复心极强,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不一定每次都赶得及来救你们。”
“多谢三公子。”
看着那祖孙三人慢慢消失在视野里后,哪吒又回头望向身后的青蓝大海。直到天光几经变换,又重新归于暗沉后,哪吒才说:“我们也回去吧。”
“好。”
回到总兵府里已是正午,叶挽秋本以为哪吒会立刻逼问她关于她的身世。却没想到,哪吒还没开口,倒是迎面而来一个面色慌张的家仆跪倒在他们跟前,说是老爷让哪吒立刻到书房里去一趟。
哪吒应了声,对叶挽秋说:“你别进去了。”然后就独自走向书房里。
叶挽秋犹豫一会儿,还是跟了上去,只站在门外悄悄看着。
身穿官服的中年男人面色严肃,端坐在案几后,看到哪吒来,像是在强忍着怒气。哪吒走进去,向他抬手说到:“父亲安好。”
“安好你今日在东海边造下那般杀孽之时,可有想过让我安好”李靖朝他愠怒地质问。哪吒闻言收回手,笔直地站在原地,面上丝毫不惧:“父亲既然已经知道,那就更应该了解,当时是东海那群食人的妖种先作乱,想要杀死陈塘关的无辜平民。几只不成气候的海妖而已,那是它们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