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挽秋并不知道太乙和东渺在海底龙宫与龙王谈成了什么协议, 但是距离上次她和哪吒一起毁了海祭已经过去了快五天, 东海依旧风平浪静, 陈塘关该下的雨依旧在下。
许多渔民们一开始还因为畏惧而不敢出海捕鱼, 但后来也都迫于生计而陆续恢复了照常的捕鱼活动, 也没见有什么怪事发生。
就好像,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不正常。
难道说未来已经被自己在海祭上的参与改变了吗还是说
叶挽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梦境沉沉浮浮, 混乱到抓不住一点有用的东西,最后在一阵阵闷雷声里醒来。她从床上坐起身, 看到窗外的光线是一片脆弱的灰蒙, 屋檐露水滴落的声音清晰规律。
雨云还没散开,破晓前的天光黯淡近无。她收拾好自己, 离开西庭院去往厨房准备早餐。沿途碰到几个同样早起的家仆,他们看到叶挽秋的时候, 就像看到了什么可敬又可畏的神明一样,全都低头静默着,站在暗处里,像群影子一样。
就连往常总会在她做饭时, 和她絮絮叨叨地唠嗑一些家长里短的莲素也不再敢同她搭话,除非叶挽秋主动开口, 但一般都说不上几句就没了下文。
商朝向来重神事轻人事,对于神鬼祭奉更是到了一种后人难以想象的痴迷地步,而且从来都是不计代价的,不管是用活人还是牲畜。因此在经历过海祭那件事后, 周围的人会突然对自己改变态度,倒是在叶挽秋的意料之中。
这种尊敬是发自内心的,可对于承载着那些尊敬的人来说,这同样也是一种极端的孤立。有时候叶挽秋看着周围如幽灵般来去匆匆沉默无声的人,忍不住会想起自己来到陈塘关第一次见到哪吒的样子。
那时候的他,已经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了六年,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端着刚做好的早餐回到西庭院,面前的房门打开着,里面却没人。
叶挽秋习惯性地朝屋顶看去,果然看到哪吒正盘腿坐在屋脊上,一手支着下颌,动也不动地盯着城外东海所在的方向,披散的黑发和混天绫缠绕在一起,被风吹得飘扬。
她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叫一声哪吒的名字“不饿吗下来吃点东西吧。”
哪吒低头看向她,紧皱的眉尖舒展开些许,听话地跳下来,坐在石桌前。叶挽秋转身进到屋里,取来象牙梳和发带,替他将长发梳理扎好。
还在系发带的时候,她听到哪吒忽然说“昨日我已去见过师父,他还是只说上次海祭的事就算过去了。”
叶挽秋手里的动作停顿一下,问“所以你认为,东海不可能善罢甘休,是吗”
“难道它们会么”哪吒冷淡地说着,语气也随之尖刻起来,“现在的安静只是因为神界的干涉所以暂时收敛而已,它们不可能主动放弃海祭。”
梳理好最后的发尾后,叶挽秋坐到他对面,用手里的象牙梳轻轻敲了敲桌面,然后放下“也许你是对的。”
她只是抱有一丝侥幸,希望东海真的能就此停止要求陈塘关用活人进行海祭,这样的话,哪吒说不定就不用
“你在担心什么”哪吒注意到她眉眼间的些许低落。
“和你一样啊。”叶挽秋掩饰性地别开视线,“我们倒无所谓,只是真要闹起来,陈塘关里的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说完,看到面前少年皱眉的动作,她又故作轻松地笑起来,曲起手指点一下对方的眉心:“你也别整天这样不开心了,反正现在什么事也没发生不是吗不管怎么样,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哪吒的眼睫轻轻颤动几下,微不可察地嗯一声,朱唇抿起来,没有说话。
“但是”叶挽秋说着,犹豫许久还是开口道,“但是,我希望你能答应我,无论如何,顾好你自己。”
他在浓云破晓下看着她的眼睛,周围的光线晦涩而纤薄,可那双眼睛却是清澈无比的。那里面有刚初升的太阳,明亮到灿烂。
最终,哪吒点点头,答应了她:“好。”
那一瞬间,叶挽秋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在那场三千年后的祭礼上,哪吒会一遍一遍地要她保证她不会离开。
她注视着眼前耳尖微红的少年,忽然心下一颤,似有所悟,却又怅然若失。
时间一天天流逝着,距离哪吒告诉过叶挽秋的日期已经越来越近。她这几天几乎都没怎么合过眼,经常噩梦连连着醒来。梦里有母亲叶芝兰手把手教她怎么刺绣的场景,还有她和哪吒几年前在冥府灵渊分别的场景。
她拼了命想去抓住对方也无济于事,只能不断不断地朝那块荧光巨石里坠落进去。
有一个人影坐在那里,模模糊糊的一个轮廓,不属于她记忆里的任何人,却让叶挽秋莫名觉得似乎已经认识了对方比永恒更长的时间。
他开口,是曾经许多次出现在叶挽秋意识里的声音,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你沾染得也太多了些。别忘了你自己到底是什么。”
我是什么
她一下子从梦里惊醒过来,缓缓恢复知觉的身体感首先是早春清晨的寒冷,紧接着就是因为糟糕睡姿而带来的酸麻僵涩。
今天是二月末,离哪吒十三岁的生辰,正好差七天。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叶挽秋整个人立刻凝固住,脸色瞬间苍白下来,猛然站起来朝外跑的时候,甚至还勾着桌脚摔了一跤。她散乱着长发,跌跌撞撞地闯进西庭院的大门,里外找了一遍也没看到哪吒的影子。
正坐在台阶上发呆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昨日哪吒跟自己有说过,今天一早会去找太乙真人。
想到这里,叶挽秋才略微放下点心来,身体却还在克制不住地发抖。
有风擦着地面吹过来,扑在她脸上,带着淡淡的林木清香,好冷。
叶挽秋在空荡荡的西庭院门口坐了一会儿才起身,边揉额角边朝南角附近的水井走去。
今天正好是城南集市月末开市的日子,一些家仆和侍女们正聚集在南角,准备用积攒下来的铜贝和海贝以及各种手工制品,去集市里换些新的布料或者胭脂。
还在叶挽秋心不在焉地慢慢朝上拉着水桶的时候,无意间听到南角里有人说了一句“管家前两天摔了,也不知道要不要紧”。
她拎起装满水的木桶,愣一下,将水送去厨房后,来到家仆们住的东矮房里,看到老管家正支着一根木拐慢慢从门口走出来,腿上缠着厚厚的布条。
叶挽秋连忙走过去扶住他:“您这腿脚不方便的,要去哪儿啊”
老管家因为年事已高,这两年越发眼神不好,在看清是她后,先是吓了一跳,连忙想弯腰行礼,却被叶挽秋拦下来:“您身子不好就别走动了,夫人不是让您多休息吗。这是要去哪儿”
“我打算去城南换点厚布来,年纪大不中用了,除了七月天里,其他时候总感觉冷得不行。而且这到了月末,府里有些东西得添一添。”
“那要换些什么您告诉我,我替您去吧。”
老管家犹豫一会儿,有些局促地握了握手:“这种杂事还是让我去就好了。”
“您这样子一个人去怎么行,还是我跟您一起吧。要去哪儿您就跟我说,我去跑。走吧。”
城南集市离总兵府的距离不算太远,一到了开市的时候更是热闹非凡,人来人往。叶挽秋用手帕当面巾将大半张脸遮掩起来,空气里的各种人类气味依旧浓郁繁厚,但好歹还在她能忍受的范围内。
她照着老管家的话,跑东跑西去换齐了所有要用的东西。路过一个摆卖着各种素绸素帕的摊位时,她看到有两个五六岁的小孩,正抓了母亲用来卖的红绸绕在身上,有模有样地学着海祭那日,哪吒用混天绫搅海的样子,把绸缎泡到水桶里去晃啊晃的。被母亲发现后,拎起来自然就是一顿狠狠地收拾。
叶挽秋看着那两个眼泪汪汪的小孩,忍不住笑了笑,刚转身就不小心撞上了迎面走来的一个人。
她下意识地开口道歉,却惊讶地发现,对方身上的气味是不属于人类的淡淡海风气味,香调很冷,还带着种轻微的腥,让人闻着有些不舒服。
被撞到的人还没开口说什么,他身旁佝偻着背的小厮先嚷嚷开了“大胆竟敢冲撞冲撞我家公子”
公子
叶挽秋打量一下对方,面前的年轻男子看起来最多不过二十来岁,穿着一身天瓷青的华贵长袍,手持一把像是用某种洁白骨类雕琢成的折扇。生得倒是丰神俊朗仪表不凡,但看人的眼神却有些过分傲慢,轻蔑得像是在注视着什么拦路的口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