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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1 / 2)

她还是记得那日陈塘关的样子, 灰蒙浓稠的雨雾, 叫骂不止的人群。冰凉而带着海腥味的雨水从眼睫末梢坠落下去, 融进眼里, 化开层层浑浊在视线里。

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除了那个手执利剑的白衣少年。

他站在悬崖边, 鲜血朵朵绽开在雨幕中,红艳如被揉碎满地的剪秋箩。

叶挽秋想要伸手去拉住他, 却蓦地从梦中醒过来,入目是满眼的微弱灰蓝光线, 浅浅的亮斑浮动在房间各个角落里, 看起来就像睡在一个朦胧未醒的宇宙中央似的。

她呆在床上好一会儿,然后才逐渐回想起这里是蔚黎的房间, 她现在正在溺海之畔的划星阁里,不知道已经睡了多久。

正想着, 门忽然开了。

哪吒走进来,将手里几件新制的衣裳放在床头,抬头间,却忽然瞥见叶挽秋衣着单薄地坐着, 像是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随即将外袍披在她肩上, 轻声问:“怎么了”

“我”她恍惚一下,似乎是要说什么,却最终又摇摇头,“也没什么, 只是刚刚做了个梦。梦到你在梦到你那年在东海边自刎的场景。”

哪吒微微怔愣一下,伸手替她将散落在鬓边的黑发别回耳后,冰凉指尖擦过她的皮肤,搭握在她手上:“都是些很久以前的事了,别去想。”

很久以前

叶挽秋下意识地问:“我睡了多久”

“两天。”

“那,商朝已经灭亡多久了”

哪吒沉默几秒,轻叹一气,回答:“十年。”

也就是说,她消失了十年。

“这么久”

意识到这点后,叶挽秋错愕片刻,忽然回想起那个装逼怪所说的,她在上个纪年的时间段已经走完了,但在这儿的时间段才刚开始。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是指自己会不断在这两千年里反复横跳

这特么也太

还没等她扭曲着脸色想完,忽然听到哪吒问:“这十年,我一直找不到你,还以为你”说到这儿,他略微停顿一下,眼神黯淡半秒又复原,只握紧她的手,“回来就好。你睡了两天,先吃点东西吧,早点已经备好了。”

叶挽秋点点头,神情犹豫着,最终还是开口问到“你为什么都不问我这十年去哪儿了”

虽然她确实还没想好该怎么说,但是对方这种一直都避而不问的态度更让她有些奇怪,甚至是隐隐的不安。

十年能改变一个生灵多少呢她来到这个三千年前的世界,和哪吒相伴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只有十年,紧接着就是同等长度的空白。如今的哪吒,已经和三千年后的他极为相似了,她没把握还能像以前那样轻易猜透他的心思。

在叶挽秋的话说出口后的几秒钟里,整个房间的空气都是静默而凝固的,只有些许闪亮的星辉浮尘在漂浮着,悄无声息。

他的视线被垂下的浓密睫羽遮住大半,从叶挽秋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哪吒在朦胧光影中愈发漆黑如墨的长发垂娓,还有因为不知名情绪而略显紧绷的下颌线条,漂亮而利落。

半晌后,他重新抬眉看向叶挽秋,却只问“那这十年里,你都过得好么”

她愣一愣,摇摇头。

“既不好,我又何必再一直追问着让你去回忆那些。何况对我而言。”哪吒说着,眉眼间的神色和语调一起逐渐柔和下来,像那些被深埋在雪层下的冬花,一见到光便绽放出满身的清冷霜华,“只要你能回来,其他的都不重要。”

这个答案完全超出了叶挽秋的预料,她望着哪吒好一会儿没说出话,习惯性地摸摸脖子“那,那你这十年里呢”

“只要不开战,军营里的日子其实每天都一样,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 他轻描淡写地回答,“你先换衣服,我在外面等你。”

“好。”

这些衣服显然都是新做好的,全是清一色的素净纯白,羽叶状的暗纹生长在袖口和衣领处,交织缠绕在腰际,最后逐渐延伸在如云雾般轻薄层叠的裙摆上。

原本叶挽秋以为可能会大小不太合适,却没想到穿上身后竟然刚刚好,就像是为她量体定做的一般。

没有发簪和头绳,叶挽秋就将头发随便理了理,走出房间来到了划星阁的客殿,看到一从仙侍正将手里的各样早点放在桌上后整齐退下。

蔚黎坐在桌边,似乎正在和哪吒谈论着什么,看到她出来后,顿时伸手一拍头“唉,我怎么忘了给你准备头饰。这破记性,越老越不中用。你等我一下。”

说着她就要起身,被叶挽秋连忙叫住“不用了,我就这样也挺好的,正好多长头发。”

“多长头发是什么奇思妙想”蔚黎一脸不愧是你的表情看着她。

“真的不用了。”叶挽秋笑着摇摇头,将她按回椅子上,“吃饭吧,正好我快饿死了。”

“让小红莲陪你吧,我还有点急事,得去找一下阿辰。”边说着,蔚黎边伸手在叶挽秋脸上和腰上颇为遗憾地摸摸捏捏,“瘦了好多,你看这哪儿哪儿摸起来都没有以前舒服了,记得多吃点赶紧长回来。”

“有吗”叶挽秋神情严肃地看了看自己的胸。

“这个嘛,让我试试看就知道有没有了。”

“那多不好意思,还是我自己来吧。”

“妹妹别害怕,哥哥我不是什么好人。”

“妹妹知道,妹妹也不是。”

哪吒端着碗,欲言又止地看着逐渐橘里橘气的两人,轻轻咳嗽一声,把碗递到叶挽秋面前“差不多就行了。”

“噫,有人不乐意了。”蔚黎笑着,趁机拍拍叶挽秋处于防守空隙的胸口,心满意足地挥下手,“吃完饭让小红莲带你去逛逛吧,划星阁周围还是很漂亮的哦。”

“多谢古神。”

“谢什么谢啊,该我们谢谢你终于回来了才是。”蔚黎故作叹气,“你都不知道,你不在这十年里啊,小红莲”

她还没说完,哪吒眉尾微挑,面不改色地打断对方:“夙辰古神还在等您。”

“好好好,不惹你嫌弃了,我走了。”蔚黎酸溜溜地说着,作势要走,却突然动作极快地朝哪吒伸手,想要趁机捏一把他的脸,却被对方以更快的速度闪开。

“别以为我没办法对付你。”蔚黎咬牙切齿地一拍叶挽秋,指着哪吒说,“你去给我捏他,捏到他哭为止”

叶挽秋一口云果粥差点没喷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一本正经地摇头回答:“这个难度太大了,你得另外加钱。”

哪吒:“”

蔚黎:“告辞”

眼看着这位青衣的扶桑古神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叶挽秋这才转向哪吒。少年的神色至始至终都是淡淡的,看不出具体心情如何,更看不出这些年来他到底过得怎样。

其实对叶挽秋来说,她是直接跳跃到了十年后,只在西域荒漠里度过了大半个月。可对哪吒,他是真的一天一天守着日月交替,星辰更迭过来的。

想到这里,一阵漫涌而出的内疚和各种复杂心绪立刻包围住她,让她不由得放下手里的汤匙,却找不到一句像样的话来说。

倒是哪吒在替她添完菜后,先开口问到“对了,你肩上的伤还要紧么”

“早就没事了。”

“那便好。昨日萧其明已经回来过,雪焰他也带回来了,就放在三凤宫,我改日给你拿过来。只是”说到这儿,他神色微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让他极为不快的事,“你怎么会被那些凡人伤成那样”

他的话让叶挽秋一下子想起那个在她梦境里神出鬼没的白衣人,对方给的解释是因为新纪年开始后,所造成的一点不适应。

可这也太奇怪了,连人类都能无障碍地适应新纪年,为什么灭世和纪年转换独独对她影响这么大。

叶挽秋握了握自己的手,不太确定地说“灭世以后,我的能力就一直被压制得很微弱,恢复得也很缓慢。再加上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找到你,所以一直就”

讲到这里后,她忽然停住,秀气的远山眉轻皱起来。

从情感上来讲,叶挽秋一点也不想隐瞒或者欺骗哪吒什么事。但从三千年后的情况来看,自己这时候确实是没有告诉他关于那个白衣人的一些事的。毕竟冷静考虑下来,以哪吒的个性,若是知道这一切,尤其是这十年的空白都是因为那个不明底细的生灵一手造成的,他必定会不计一切代价来追查和杀死对方。

到时候会牵扯出些什么事情,又对三千年后的六界会产生什么样的巨大影响,谁也不知道。

几番权衡下来,叶挽秋意识到,自己的确不能跟哪吒实话实话,至少现在不能。

见她一直没回答,哪吒下意识地以为,是这个话题让叶挽秋想到了这十年来她所流落在外的凄苦困境,于是倾身从后拥住她,低头用鼻尖轻轻蹭在她隐匿漆黑长发中的耳廓上,喃声道:“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知道叶挽秋是区别于其他六界生灵的,就像当初女娲始祖所说,她虽身世不明,却与人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有时候哪吒也会想,是不是因为当初灭世对人间的影响太大,所以才造成了她这十年的消失和能力的暂时受损。

苍星纪年灭世的时候,她正孤身在鹿台,也找不到任何人。有好多次,哪吒都会在短暂的休憩中梦到她,看着她被无数坠落陨石和天火石川困在远处,拼命喊着他的名字,直到被灭世的混乱吞没进去。

“我那时不该让你一人离开的。”哪吒垂首在她肩颈处,声音几乎被沉重的悔意压垮,轻到经不起一丝尘埃。

叶挽秋不安地转身,伸手触碰上他的脸,指尖轻扫过他眼尾的红纹:“不是这样的,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反正,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而且就像你说的,那些都过去了,不用去想了。”

哪吒望着她,眼神里是积郁浓厚的灰,只有眼底还微漠地晕着些许细碎的薄光,绘亮叶挽秋在他眼睛的模样。他收拢手臂将对方紧抱入怀里,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那样,偏头吻上她的长发,轻舒一气后淡淡地嗯一声。

叶挽秋的目光落在哪吒绣着莲花焰纹的后衣领上,忽然惊觉这是当初自己给他做的那件衣裳,看起来已经有些明显的发旧了。

她松开对方,手指在他手腕衣袖的刺绣上抹了抹:“这衣服都这么久了,早该扔了,你怎么还在穿”

哪吒看一眼已经被磨得略微发白起毛边的袖口,曲起食指在她眉心间轻轻一点,回答“等着你给我新做。”

叶挽秋怔下,又笑开“你们神界不是有专门制衣的地方吗我看蔚黎古神的衣裳就做得好看得很,还用得着我啊。”

“那不一样。”他态度自然地说到,“对了,扶桑树千年才开花一次,正好是这几日,想去看看么”

“好啊。”

还没走到扶桑神树的所在,隔着老远一段距离,叶挽秋就已经能清晰看到那连绵如彤云漫天的满树扶桑花了。

大片大片鲜红欲滴的花朵从深青色的庞大树冠上飘落下来,纷洒如宜城夏日的小雨,温柔烂漫地铺开在地上的厚实银霜草甸上。叶挽秋伸出手,柔冷的红色落在她手心上,肩膀上,头发上,简直就像神的花园被打翻,所有的赤红都从天上倾泻而下,将他们淹没进一场花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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