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意将双手背在身后, 歪头觑着霍奉卿“你虽在集滢旁观,但我猜, 你们提前在上游做了些事, 对吗”
霍奉卿冲她轻眨眼尾, 微抿的薄唇扬起淡淡笑弧, 算是默认。
云知意猜的没错, 这些日子霍奉卿只是没对集滢做什么,却并非什么都没做。
当初他与盛敬侑从槐陵回到邺城, 接到滢江沿岸洪灾的消息后,两人召集州牧府几位重要官员,经过一番商议研判,最终选择在大方向上和州丞府一样谨慎行事, 没有贸然发出会引起民众恐慌的疫情警示。
但盛敬侑接受了霍奉卿的建议,以州牧身份发出一道通令, 命上游各城派治安吏在通往集滢方向的官道上新增关卡,严格管控每日前往集滢的人数。
此举是为防备若上游疫情真的爆发,百姓不至于突然彻底无序涌向集滢;同时也在旁敲侧击地提醒上游各地官府,可能会有瘟疫出现。
只不过,原州各地向来只认州丞府。州牧府这道增设关卡的通令发出后,仅三个镇执行。
当六月底疫情真的爆发后, 这三镇新增的关卡迅速应变, 将每日通过官道前往集滢的人数严控至三十以下, 此举对集滢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若无此前情, 如今挤在集滢城外的人数规模早就破万。
眼下正逢汛期, 集滢县府大半人手都要耗在堤坝上做防汛事务,如果在瘟疫初期拥到集滢的染症者规模就破万,以县府当前左支右绌的治安力量,无疑是螳臂当车。
那样的话,瘟疫在集滢的传染速度将呈烈性倍增,整个县在七月初就会陷入真正的绝境,根本不会拖到现在。
霍奉卿谋局向来会有一条不易为人察觉的柔软底线,这也是云知意虽与他有分歧,却从不曾真正对他失望的原因。
云知意是在北城门附近见到田岳的。
他容色疲惫、胡子拉碴,身上官袍也略显脏污,不知几天没有休息。
之前连日大雨导致滢江水位暴涨,集滢县府许多官员都被撒出去忙加固防洪堤之事;可紧接着就开始大量涌来瘟疫染症者,猝不及防的集滢县府面临火烧两头,大小官吏个个疲于奔命,尽力维持局面。
此时此地,田岳实在也讲究不上什么繁文缛节了。
他颔首致意后,嗓音沙哑道“城门卫说有位姑娘声称可稍缓集滢之困,要当面与我说。没想到是你。”
云知意浅笑轻叹“不废话了。州府那头是否已有驰援集滢的动作你们县府目前有无把握控制局面需不需要帮忙”
田岳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哑声低笑“听说你今年只领了待用学士牌,怎么这话却问得好像是我的上官一般”
上辈子我是你上官的上官。云知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腹诽,神情愈发严肃“别打岔。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若你们有需要,我多少能帮上点忙,你知道的。”
田岳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惊到,不自觉就脱口而出“自然需要帮忙。医药、粮食,甚至于维持城内城外秩序、稳定人心的治安吏与官员、加筑防洪堤坝的人手,无一不紧缺。”
城外的人不止需医药,还得吃饭。
关城门之后,集滢县府倒也没让那些人在外自生自灭,除每日安排城中医者出去诊治几十个人之外,还开了官仓为他们简单粥食。
但随着城外的人日渐增多,如今又还未到秋收,官仓现有存粮已撑不了多久。
待官仓见底,就只能从城中米铺、商家强行征粮,那又会形同从城中近十万人口中夺食。
到时城里城外一起乱,那局面想想就让人浑身发冷。
云知意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这事可曾一并上报州府怎么说的”
田岳道“上报了。可惜如今恰逢滢江水位暴涨,沿江各地防汛都缺人手。而且,瘟疫者虽大批涌向集滢,但留在原籍的也不少。各地都在问州府要人手、医药与粮食。我爹已命刘长青大人主责此事,刘大人倡议目前安然无恙的不沿江城镇官府治安吏与官员自愿前来帮忙,还设法与各城米粮大商号和医家行会协商,打算征用粮食医药。但进展不是太顺利。”
“不顺利到什么地步”云知意再问。
“人手方面,此时赶来多少有送死的风险,各城官员们自是装傻,能推脱就推脱,毕竟刘大人只是倡议。”
说到这个,田岳眼中血丝更红,哑声疲惫又无奈“至于医药、粮食,目前仅有邺城的几家医馆、药铺、米粮商号响应,预计半个月之内送来。但城外的人每日都在增多,邺城来的这点增援又要分给上游各地,就算其中半数归集滢,显然也是杯水车薪。”
田岭那老狐狸实际把持原州权柄几十年,倒也不是没原因的。
都这种时候了,还只让刘长青与各方“倡议”、“协商”,真是半点不肯得罪人。
“再拖下去会死很多人,这时无论官员人手还是医药粮食,就该强行征用调度。这是救命的事还协商个”
云知意强行憋住已冲到嘴边的那个粗鲁字眼,反复呼吸吐纳,稳住情绪后才接着道“人手短缺这事我暂无头绪,但医药粮食好办。只是我不方便出面,需你跑一趟淮南。”
淮南与原州相隔数百里官道,是近国中腹地的四州通衢,富庶繁华非原州这边境之地能比,临时调集医药粮食远比原州容易。
云知意道“我就直说了,淮南府程文定在那边官场人脉厚,紧急帮忙借调大批医药粮食绝无问题。”
见田岳既惊喜又不敢相信地瞪大眼,她笑了笑,拿出自己的佩玉,却捏着丝绳任它悬在半空,并未直接递给他。
“不过,这次是问人家淮南府借,将来得咱们州府还。所以你若跑这趟,不但是先斩后奏,还等同打了你亲爹的脸。小田大人,你有这胆气吗”
田岳愣愣思索片刻后,弯了眉眼,拿走她手中的佩玉。“有啊。”
次日,云知意在官驿饭堂与沈竞维一道吃饭时,他突然道“你昨日去过北城门”
“是,”云知意停筷,眼睫低垂,“心中不踏实,去问问城外的情况。”
“如何”沈竞维似是随口一问。
她如实作答“滢江水位上升,县府怕要决堤,本就已火烧眉毛;又因瘟疫之事聚集在城外的人越来越多,县府人手、医药、粮食全都告急。听说眼下县令将人手全撒了出去,连他自己都每日在城里城外两头跑。”
“你是不是很想去帮忙”
沈竞维这话让云知意惊讶极了,倏地抬头看向他。
“看什么问你话呢,”他不太自在地抿了抿唇,“我前几日已传讯给乐昌和王绍,他们应该很快会赶来协助防汛。别的事,你觉得你能帮上什么”
吏部从事乐昌、工部从事王绍是此次沈竞维巡察原州的左右副使,两人巡察路线与沈竞维不同,但相隔并不远,若无意外,再日就能赶到。
由这二位坐镇防汛之事,就他们本身的能力与资历而言,算是杀鸡用了牛刀,但对眼下山雨欲来的集滢来说不啻于旱逢甘霖。
云知意眼眶霎时发热,却又有点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