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婉在写字。
她平心静气,手腕运力,一手颜体,力透纸背,风骨仍傲。
绿绕倚在门前,染着凤仙花汁的手指轻轻托腮,朱唇微挑,似笑非笑地看着薛婉“都到这个境地了,夫人竟还有心思写诗”
薛婉轻轻咳嗽了一声,只觉喉咙一片腥甜,黑血一滴滴落在宣纸上,晕染开来。
她抬头,讥讽地看着绿绕“毒酒我已饮过,不出三刻,便会毒发身亡,你自可以去和你家主子复命,却偏偏还要等在这儿,你也老了,竟有些谨慎过头了。”
绿绕脸色微变,甚至可以说有些扭曲,她被薛婉戳中了心事。
眼前的女人马上就要死了,她该如释重负才对,可绿绕不知为何,却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因此特意守在这儿,定要亲眼看她咽气才能放心。
她正想再说两句,却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淮安大步流星走进薛婉的院落。
男人年不过而立,今日入宫赴宴,穿的是武将的蟒袍,朱衣华服,腰间环佩玎珰,愈发衬得剑眉朗目,面若冠玉,端的是好相貌。
只是他征战沙场十年,一身血海里堆出来的杀伐之气,只肖看人一眼,便叫人浑身颤抖,入坠冰窖。
绿绕在他面前慌乱拜下,额角沁出冷汗来。
这时沈淮安不应该在宫中宴饮吗怎么会匆匆归家呢
“给侯爷请安。”
沈淮安看了绿绕一眼,朱唇勾起一丝冷笑,并不理睬,转身走到薛婉面前。
薛婉嘴角刺眼的暗红让沈淮安狠狠皱了皱眉,男人不耐烦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中毒可找了大夫”
“不必了,我于侯爷已无用处,不如早日腾地儿给后来人。”薛婉嘲讽地看着沈淮安,搁下手中湖笔,“长庆公主确为佳配,待我死后,侯爷娶公主过门,新帝与侯爷没了嫌隙,倒是一段君臣佳话,日后也能青史留名了。”
“你”沈淮安眉头蹙得更甚,“薛婉,你何时也学会这般小女子似的惺惺作态”
薛婉平静地看着沈淮安,心中竟也无丝毫涟漪。
到了如今这地步,沈淮安也仍是个不懂得情爱的石头罢了。
怎就瞎了眼,看上这样一个人
薛婉想到这,不禁轻笑一声,却突觉腹中疼痛如绞,哇得喷出一口毒血,尽数染在宣纸上的诗句里。
她浑身酸软,浑身支撑不住,几要瘫软,却反被拥入一个陌生的怀里。
薛婉抬头,只见大永朝的战神,皇上亲封的超一品忠勇侯,刀枪剑雨,血火钢刃都面不改色的军中阎王,战场杀神,此时竟然一脸慌乱地看着她。
沉水香的香味若有若无,薛婉却想念许多年前的漠北,月色满怀,沈淮安一身银甲,灰头土脸的把她按进他的臂膀。
金属的凉意咯得她难受,却比如今这些名贵柔软的丝绸叫人心生亲切。
“薛婉你给我起来”
他手臂紧紧攥着薛婉的胳膊,几乎要把她的骨头都捏碎了。
薛婉轻轻一笑,她想问沈淮安后不后悔,可惜毒性太烈,她已说不出话来。
视线很快模糊,沈淮安一声声歇斯底里地呼唤逐渐远去,薛婉闭上眼,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
“大小姐大小姐快醒醒该起了”芷荷低声的呼唤由远及近,薛婉迷迷糊糊睁开眼,便见一个圆盘脸大眼睛,穿翠绿襦裙的少女正扶着她的胳膊,要把她从被窝里拖出来。
“芷荷”薛婉下意识地唤道,仍然有些恍惚。
“您可算醒了今日要去向老太太请安呢您还要贪睡到什么时候快快起来吧二小姐方才便朝永福堂去了”芷荷满脸焦急地神色。
薛婉抹了把脸,才终于忆起,自己如今是在年少时的闺阁之中。
“好好好,知道了芷荷,我这就起来。”薛婉微微一笑,疏懒地伸了个懒腰,这才起身,坐到镜前,由着芷荷摆弄梳洗。
七日前,薛婉自闺阁中醒来,花了数日才终于确信自己真的重生了。
此时是永嘉十年,她还只是个十四岁的闺阁少女,整日和继母妹妹斗智斗勇。
芷荷手脚利索,不到一刻钟,便帮薛婉梳好了头发。
只见镜中十四岁的少女穿一件杏色祥云纹缠纱百褶裙,头上只在发髻间插两朵桃花做点缀,虽不施粉黛,却面若桃花,唇若点朱,皮肤更是白皙地仿佛要漾出水来,当真是明艳动人。
“我的大小姐今日可别再和老太太顶着干了,若是再被罚跪祠堂,一顶孝悌的帽子扣下来,老爷也不好再说情的”芷荷把薛婉扶起来,主仆二人推门而出。
薛婉促狭地一笑。
“我知道了,放心,定不会叫那老虔婆再抓到我的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