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薛瑶断了气, 被一卷草席裹着, 拖到乱坟岗,葬了。府衙里的人都十分默契地没提薛瑶的出身, 薛家因此风平浪静,薛婉只派人回去报信,言说自己不慎感染, 故而不准备回去,怕过给薛府。
薛平听了又惊又怕,忙写了一首平仄工整的诗词送给薛婉, 表扬她的高风亮节。
薛婉看了第一行就把信笺烧了。
第三日, 薛婉身上开始长出越来越多的红疹子,这些疹子处处瘙痒,薛婉只觉得浑身上下犹如爬满蚂蚁,钻来钻去。
孔贞还是坚持每天来照顾薛婉的日常,但薛婉已经有些不想见她了。
屋里染着龙脑香,是薛婉命春樱和芷荷从薛家翻出来的,清幽的香气将她身上那些古怪的味道冲淡了许多,可孔贞瞧着她的目光,却一日比一日更难过。
晚上的时候, 薛婉终于忍不住问孔贞,能不能帮她准备一把大锁,怎么也挣不开的那种,她突然想起, 三进院里的人满地打滚的模样,她真的很怕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那副样子。
沈淮安的院子里,四处都燃了蜡烛,薛婉安安静静坐在床上,发髻松散下来,满头青丝披肩,身上只穿着中衣。她脖颈下的皮肤泛红了一大块,似比白日里更恶化了。
孔贞红了眼睛,一边哭一边道“薛婉你别乱说,你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
薛婉微微一笑,轻声道“好,我一定不会有事,但明日你还是先把锁备上吧。你别哭了,我现在也不能忙你擦眼泪,瞧着多叫人心疼啊,若是叶修昀来了,又得笑话你了。”
提起叶修昀,孔贞的泪才止住了一些,她一边用帕子擦脸,一边气道“你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薛婉耸耸肩“不开玩笑我还能做什么在这里害怕,想象着后面生不如死的样子吗那倒不如做点有趣的事。不若你明日替我寻几本医书来吧,就弄一些专门讲疑难杂症的,我先学习一点。”
她说的认真,孔贞听得用心,连连点头。
二人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门被哗啦一声打开。
薛婉将外衣披在自己身上,放放下幔帐,便见叶修昀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前。
“周周瑾之回来了带着神医”叶修昀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
孔贞从凳子上站起来,喜道“当真”
叶修昀向来是稳重如山的性子,哪曾有过这样唐突的样子,实在是这事太叫人兴奋了。
他管了府衙这些天,对这时疫心知肚明,纵然这病本身并不致命,但若是再这样下去,住在府衙里的病号早早晚晚都得死,这叫他如何不心急。
如今峰回路转,周瑾之带了个神医回来,一进门便打包票说,根治还得把把脉才行,但要遏制身体溃烂的速度,却很简单。药都是现成的。
叶修昀还未与孔贞薛婉讲完,周瑾之已带着神医进了屋。
那神医竟是个双十年华的女子,男扮女装,做文士打扮,却不曾可以掩盖自己的性别,那身量站在那里,根本不会有人觉得她是男子。
“可是薛家大小姐,听闻你曾夜战土匪,毫发无损,我还当是戏文里夸张的呢,未料到竟是真的。”那女子兴致勃勃地进门,撸起袖子就准备给薛婉看病,而后她又想了想,回身道,“病症是病人的,无关人等都出去吧。”
周瑾之、叶修昀和孔贞听此,忙退了出去。
“听说你一人连杀四十多人,神勇无比,可是真的”待三人出去了,那女子又十分好奇地问道。
“神医谬赞了,不过是靠着弓箭抵挡过一二,并不曾与他们正面敌对过。”薛婉笑道。
“别叫什么神医了,神医是我师父,在江浙一带颇有些名气,可周公子到的不巧,我师父出海寻药去了,只好我来了。我叫纪海棠,是个大夫。”纪海棠大咧咧笑着说道,神色间却多了一丝娇俏,她眨眨眼,“你别嫌我烦啊,我自小听了诸多话本里的故事,最爱的便是花木兰,如你这般的女英雄,我可是佩服的紧呢。”
薛婉却摇了摇头“话本里瞧着我也喜欢,但生死一线,可十分无趣呢,纪姑娘。”
纪海棠瞧着薛婉,心想这姑娘瞧着年纪不大,怎比自己还要老气横秋,只是她视薛婉为偶像,自然不会反驳她。
“行吧,你说的都对,来,把手伸过来。”
纪海棠大咧咧地坐在薛婉身侧,将她手腕拉过来,便开始把脉。
薛婉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心中亦是有些好奇。纪海棠看上去二十岁上下的年纪,身形十分窈窕,面容却并不出众,一张鹅蛋脸,微有些圆润,嘴角一个梨涡,说话的时候眉眼灵动,十分可亲。
纪海棠专心诊病,薛婉便不再言语。
许久,纪海棠才松开手道“你脉象平稳,暂时不会毒发,只是身上的患处还需处理,否则日后留了疤痕,可就难看了。”
“毒发”薛婉微微一愣。
纪海棠露出一副少见多怪的模样“南方多瘴气,毒虫颇多,周瑾之一说症状,我便知定然是什么毒物引起来的。我师门有些祛毒的独门秘药,内服外敷,起码可叫你不至于皮肤溃烂。”
她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两粒药丸来。一粒叫薛婉用温水服用,一粒则以水化开,涂抹在薛婉身上瘙痒之处。
这药效立竿见影,薛婉顿时觉得好了许多,只是变得昏昏沉沉,她迷迷糊糊闭上眼睛,隐约听到纪海棠说道“哎好像忘了说,这药吃了,会嗜睡。”
薛婉累的睁不开眼,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纪海棠走出房门,叶修昀、周瑾之和孔贞都在外头等着,瞧她出来,便迎上去询问。
“没什么好问的,反正一时半会儿烂不了了,现在要紧的是去查,这毒到底从何处而来。”纪海棠松了松筋骨,不以为然地说道。
方才纪海棠在屋内诊治时,周瑾之已将她的分析告诉了叶修昀和孔贞,叶修昀听了也觉得颇有道理,已着人传信给沈淮安,要他仔细留意这些方面。
“如此府衙三进院子里的那些人,还要劳烦纪姑娘了。”周瑾之一脸凝重的行礼,“瑾之心知这是强人所难,只是那些可怜百姓,也都无辜,还请姑娘伸以援手,周家必有重谢”
“我缺你那两个臭钱吗”纪海棠嗔怪道,“那可是我师门的秘药,哪里能供上百人使用罢了,我开个方子,你们去熬了给那些人喝下,起码可缓解一些症状。”
周瑾之听此,面露喜色,千恩万谢了一番。纪海棠向来嫌周瑾之啰嗦迂腐,见他又开始引经据典,便忍不住头疼的扶住脑门儿问道“我的房间在哪这么晚了,本姑娘要梳洗,余下的事待本姑娘梳洗完了再说。”
周瑾之听此,忙赔笑道“还请姑娘早日将缓解时疫的方子先写出来,而后再休息。”
“你”纪海棠气呼呼地瞪了周瑾之一眼,怒道“本姑娘只说一遍,你可记好了甘草三钱二两、薄荷叶一钱、当归一钱三两、党参一钱四两、红花三钱、决明子五钱、何首乌一钱、苍耳擦两钱二两大火三刻钟,文火二刻钟,小火一刻钟,再转大火熬成药膏为止。”
纪海棠说起药名犹如绕口令,倒豆子似的一气说了三十七种药材,她本就是难为周瑾之,里面甚至有一味药材重复说了三遍,待她一口气说完,孔贞在一旁已听得头晕目眩,便是叶修昀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只周瑾之却小心翼翼道“纪姑娘,甘草您说了三遍,可是要加三遍吗”
纪海棠瞪着周瑾之,不信邪道“你都记下来了。”
周瑾之一脸懵懂地点了点头。
纪海棠瞪大眼睛“你给我复述一遍。”
于是周瑾之开始重复方才纪海棠说过的药名和剂量,竟是一字不差。
“我的个乖乖,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纪海棠嘟囔着问道,就连向来自诩神童的叶修昀也忍不住惊异地看着周瑾之。
“这金陵城还真是藏龙卧虎啊。”叶修昀啧啧称奇道。
而周瑾之并未注意旁人的态度,只是神色间十分认真地看着纪海棠“在下已背诵整篇药方,姑娘是不是也该出手救助那些伤员了。”
纪海棠看着周瑾之,他还是那般彬彬有礼的模样,神色间的倔强带这些读书人特有的迂腐。纪海棠突然想起,她初见他时,周瑾之跪在山门前,一步一叩头,直磕得满头鲜血,也不肯停。
她懵懂地问师父“师父,这人在做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