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雅原打从出生起身体就很虚弱, 从他有记忆起,似乎就是一直住在医院。
各种辗转, 见到的最多的, 就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赵听原比他大, 从小听话, 身体健康, 很给家里人省心,也因为这样, 所以小儿子的病情占据了江文茵的全副心神, 自从赵雅原出生后,赵听原几乎都是交由给保姆照顾,一家老小全部目光都落在了这个病弱的小儿子身上。
偶尔赵雅原回家时, 赵听原也只是会被拉着去见弟弟,大人们都教他, “听原,你是当哥哥的,要好好照顾小雅。”
赵雅原和他的关系也很微妙,虽然因为小时候一直被分开养育,所以赵雅原和他相处的时间并不长, 他不是很容易和人亲热起来的性格, 所以兄弟关系也就一直这么不咸不淡。
后来赵雅原长大了一些, 天气偶尔好一些, 他被允许随着赵听原出去玩时, 因为父母的嘱托, 赵听原会带他一起玩,也会照顾他。
那个时候,赵雅原是喜欢这个哥哥的。
再后来,赵雅原病情恶化,赵家人带着他四处求医问药,最后终于说服了江文茵,决定给他转换一个生活环境。
赵雅原被送去湳安时,赵听原去送了他。
小男孩苍白细瘦,他不声不响,最后把自己当时最喜欢的一个奥特曼玩具塞给了赵听原。
赵听原把那个玩具收进了箱子里,也未曾拿出来玩过,打算等赵雅原回来时还给他,他少年老成,对玩具一贯兴趣不大。
他那时候也没有想到,赵雅原这么一去,居然就是好几年。
湳安的空气和水质确实比海城好,好很多,赵雅原在那适应得很好,他原本是早产儿,肺部没有发育好,湳安的气候,空气都格外适合他。
只是,身体稍微养好一些后,他也面临了另一个问题。
孤独。
南荞镇背靠南荞山,赵雅原刚到的时候,秋兰的家还住在山里,整座山的常住人口不会超过十户,每隔几天,秋兰就会带着他下山,去南荞镇采买一些生活必需品和肉食。
蔬果都是自家种的。
赵雅原在家时娇生惯养,现在也开始慢慢学着怎么给菜地浇水,打虫。
不过,除去这些事情之外,他还有大把大把无处挥霍的时间。
南荞镇上也有和他差不多岁数的孩子,不过,赵雅原那时不会讲本地话,穿的用的和本地小孩也不是一个档次。
他身体比在家时好了不少,但是和能跑能跳,爬墙上树的南荞孩子相比,所以自然而然,有时候就会受排斥。
赵雅原也不是很爱凑热闹的性格,他性格有些古怪,那些人不喜欢和他玩,他也不想和那些孩子一起玩。
偶尔自己玩玩游戏,不然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外头的山间小溪,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直到那天,赵雅原现在还记得,是个春夏之交,晴天,刮着微风。
因为天气特别好,秋兰允许赵雅原稍微走远一点,只是交代他记得避开水边,不要去太陡峭的地方。
赵雅原在家就没怎么被人管过,在南荞住了这么一段时间,他自觉对周围环境也很熟悉了,所以也是阳奉阴违,他捉了几只甲虫,又在外头撅了野菜,多随便装在自己口袋里。
一不留神,就越走越远。
他一直顺着小溪走,旁边就是高悬的峭壁,他们住的位置大概在南荞山的中间地带,赵雅原没有再往上走过,秋兰也不允许。
所以当赵雅原看到小溪旁躺着的那个小小的人影时,手里正捏着的野菜都掉了。
是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
赵雅原在他身旁蹲下,叫了几声,没有任何反应。
他想,不会死了吧。
因为身体不好,从小和医院打交道,自己也在生死边缘走过一回,所以他没怎么觉得“死掉”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
他伸手,稍微把他翻转了一下,男孩额上还在流着血,双眼紧闭,面色苍白。
不过,看他似乎还在呼吸,胸口还有起伏,赵雅原那时年龄小,但是在医院时见过不少,知道这种模样,似乎应该是代表着还没死掉。
可是叫他也没反应。
赵雅原想了半天,把野菜扔在了他旁边,原路跑回去叫秋兰。
秋兰迅速把那孩子弄回了家里。
伤得不是很重,居然都是皮外伤。
陆琢醒过来时,看到的就是陌生的屋顶,旁边坐着个小男孩儿,坐在高高的凳子上,晃荡着腿,正在低头看一本漫画,陆琢费力的偏过脑袋,看到他,赵雅原翻了几页,才发现他醒了过来。
“你醒了”赵雅原合上书,跳下凳子,把水递给他。
陆琢结果,他感觉自己此刻特别的口渴,似乎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喝过水一般,他咕嘟咕嘟的喝下水,因为喝得太急,唇角甚至流出来了一些。
赵雅原当少爷当惯了,也不怎么会照顾人,见他喝完。
他问,“你会说话吗你叫什么今年几岁了”
喉咙还嘶哑着,他张嘴张了半天,“会。”
他记得,自己是被推下山崖的。
绑匪知道事情即将败露后,想直接灭口,他们把他从山崖上推了下去,自己离开了南荞,拿着陆家的钱跑去了外地。
姐姐抛弃了他。
他脑子有些乱,可能因为头部受到了撞击,他现在还不怎么能说话,说话就容易累。
“这孩子命大。”秋兰说。
因为年龄小,体重轻,他从山崖摔下,途中几次撞到了树枝,有了个缓冲,所以最后落下来时,竟然没有直接摔死,也没有受致命伤。
秋兰原本还想再带他去看看,但是南荞镇没有医院,只有一家小诊所。
那孩子身体好得很快,皮肉伤恢复得很好,只是不爱说话。
秋兰问了他好多次,他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哪家走丢的孩子,他一概不回答,后来,就答不知道。
可能是撞到了头,失忆了。
秋兰一辈子生活在南荞山上,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
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唯一的儿子在外务工,因为车祸死了,儿媳跑了,只留下一个还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她的孙子秋沥。
秋沥和她相依为命,一直长到了现在,一年前,他说是要出去采野菜,就再也没有回来,秋兰在家从中午等到傍晚,抓起斗笠冲进了雨里。
她找遍了可以找的地方,南荞山实在太大,她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秋兰对外头的世界很是排斥,她一直觉得,她的儿子,就是因为鬼迷心窍,去了外头,才会收到山神的惩罚,死在了外头,连尸体都没能回到南荞,
她并没有去注销的秋沥的身份,偶尔有人问起时,只说是孩子出去走了一趟亲戚,把这件事情遮掩了下来。
她等着秋沥回来,就在这里。
不久,赵雅原来了,他和秋沥年龄相仿,身体虚弱,秋兰很快又找到了自己新的生活重心,她不遗余力的照顾赵雅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孙子。
她对那个新来的的孩子也很爱怜。
似乎冥冥之中觉得,南荞山带走了她的一个孩子,所以,在一年后的同一天,也给她送还了一个。
陆琢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两个孩子第一次聊天,开始于一个午后,赵雅原惯例在看着漫画,陆琢不声不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背后。
他抿着唇,指着漫画书的一处,认真说,“这是坏人。”
赵雅原抬头看他,“你认识字”
他当然认识。
陆琢没有回答。
赵雅原往后翻了好几页,发现陆琢指的那个人物果然是坏人,他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后面的我都看过。”
赵雅原也并没有去想他到底在哪里看到过。
陆琢并没有告诉他名字,是哪里人,多少岁,什么都没说,宛如真的已经把过去的记忆都丢失了。
赵雅原对他的过去也不是很关心。
陆琢认识字,看过漫画,会和他一起玩游戏,也讲普通话,赵雅原和他相处得很愉快。
从这一天开始,他有了个新玩伴。
陆琢在南荞过了一个月,身体已经基本康复,他没有半点想离开的意思,反而学着乖巧懂事的帮秋兰做事。
他似乎非常擅长,也已经习惯了讨好别人,虽然明显不太会,但是学得很快,现在在家里擦桌子,帮忙浇菜,买盐打醋这些事情,都已经做得很好。
他和秋沥模样真有几分相似。
都是苍白的皮肤,大大的杏眼,乖巧精致的模样。
秋兰有时看着跟着她忙活的小男孩,看着看着,甚至会陷入幻觉,觉得是自己的小孙子又回来了。
陆琢也能感觉到。
那天,老人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叫他“小秋”时。
小男孩无比听话,乖巧的应了一声,“阿婆”
于是,从那天之后开始,大家心照不宣,他就成了秋沥,和过去一刀两断,有了新的身份,新的生活。
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赵雅原。
他不在意他叫什么名字,只要可以陪他一起玩就好。
每两个月,赵家都会来人来南荞,来看赵雅原的状况,送生活费和一些用品。
他们看到家里多了个小男孩时,秋兰无比自然的介绍,“是我孙子秋沥,走亲戚回来。”
“挺好,可以多个人,陪着雅原玩了。”赵家来人也很是喜欢。
所以之后,他们再送用品来时,给小男孩玩的,都会准备两份。
赵雅原比秋沥野一些,在南荞山的时间也长一点。
有了个玩伴,很多之前不能一起玩的事情都可以做了。
俩人联机打游戏,一起爬院子里的树,一起在溪里摸鱼,一起捉虫子。
赵雅原性格野,可惜身子骨一直不怎么好,秋沥比他稍微好一些,可惜天性喜静。
虽然如此,他们却很投缘,也聊得来。
直到过了一年多,差不多两年,一个冬夜,秋兰已经先睡了,赵雅原坐在屋子里烤火,一边心不在焉的玩着游戏,外头下着雪,山里都是一片深沉的黑。
“你在发什么呆”赵雅原没抬头。
秋沥一直盯着窗户看,看外头的飞雪,“小雅,你家还有别的孩子么”
赵雅原停下手指,想了下,“有个哥哥吧。”
虽然他们兄弟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是赵听原,当哥哥当得也勉勉强强,他不能否认自己有个哥哥。
“那和我一样。”秋沥声音忽然轻快,“我有个姐姐,不过,只比我大了十分钟。”
赵雅原放下游戏机,盯着秋沥,很笃定的语气,“你根本没有失忆吧。”
秋沥笑了下。
他们之间不需要更多的沟通,赵雅原懒懒打了个呵欠,坐得离炉火更近了一点,“你姐姐怎么了对你不好”
“姐姐”秋沥喃喃了一声。
明明才来了这里不到两年,似乎一下,这个称呼,就变得很是遥远。
有段时间,对陆念,他是恨之入骨的,恨她无情,恨她抛弃了他。
但是,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情绪似乎也慢慢淡薄了下去。
他对姐姐的感情很复杂,他记得陆念曾经对他的不好与虐待,也记得清清楚楚,他最后一次见到陆念时,她是如何掰开他的手,眼里满是恐惧,大吼着叫他滚,叫他不要再缠着她。
她一人独自离开了,他怎么叫她都不回头,甚至都没有多看他一眼,他也记得自己随后被人扔下山崖时的惊惶与绝望。
“双胞胎那是不是和你很像”赵雅原把一颗板栗扔进了火里烤着,听秋沥说,“我和我哥就一点不像。”
“不是很像。”秋沥想了想,改口,“也有一点点像吧。”
那应该还挺好看。
赵雅原想。
虽然很恶毒,能对自己弟弟做出那种事情。
他想,赵听原虽然是个乏善可陈的哥哥,但是好歹不会对他这样。
恶毒,就是陆念这名字给赵雅原留下的第一印象。
俩人逐渐长大,赵雅原身子骨慢慢好了起来,在没有过终夜咳嗽不止的事情,赵家人很高兴,同时也隐隐觉得,再把他放在南荞不妥了。
毕竟是赵家儿子,当然需要接受优质教育,以后继承家业,一直这么在小山村待下去也不是办法。
原本把他送到南荞寄样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现在眼见他好转了,赵家自然想带他回家。
“我家想让我回去。”赵雅原接了江文茵电话,第二天,对秋沥说。
俩人去南荞镇采买,周围不少人认识他们。
俩人差不多岁数的男孩并肩在南荞镇的青石板路上走过,左边的略矮一些,长着一张无比漂亮的脸,只是脸色神色看着不怎么好惹,右边的高一些,温柔平和,模样也很是俊俏。
他们都穿着秋兰亲手缝制的布褂子,也都已经学会了本地话,除去模样出挑,基本看不出是外来者。
秋沥没多少意外,“你肯定要回去的。”
毕竟,他还有家人,只是因为身体不好在这里暂住。
赵雅原沉默了一会儿,“你呢怎么办。”
秋沥,“我不会回去。”
在南荞这几年,比其他以前在陆家的日子,快乐了何止几倍,他也不知该拿怎么样的心情去面对陆念。
夕阳下,他眸子被映成了漂亮的深褐色,神情平淡。
“你怎么老这么说话,和个老头子一样。”赵雅原皱眉,忽然跳了起来,一勾他脖子,比他脑袋往下狠狠一压。
秋沥没料到他这忽如其来的一下,背篓差点掉了,赵雅原已经跑到前面去了,他整了下背篓,追过去,“本来就是,你又不可能一辈子留在这。”
赵雅原,“我也没打算一辈子在这。”
“对了。”他从路边草丛里薅了一根草,衔嘴里嚼了嚼,“以后等小爷我回去了,我帮你去收拾那恶毒女人。”
秋沥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哭笑不得,“什么恶毒女人。”
几年过去了,他也慢慢想开了一些。
血缘关系是没法改变的,但是,陆念也不欠他什么的,血缘注定了他们是双生姐弟,但是从很久之前开始,陆念就已经身体力行的告诉了他无数次,她很不喜欢他。
甚至,很是厌恶。
无论是语言上还是行为上,她都这么明显直接的表现了出来。
如果可以选择,她是绝对不愿意和他当姐弟的。
是他自己不懂。
有时候,亲情是个很奇怪的东西,真正的血脉亲人,最后可以演变成相看两厌的仇敌,无亲无故的人间,有时候却可以诞生更浓于血的温情。
所以,秋沥也想开了。
“如果以后我真的见了她,你有什么要我说的”赵雅原说。
“没有。”秋沥说,“我现在就是秋沥,一辈子也都是,和之前都没关系了。”
他平静的说,“她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开心的吧。”
赵雅原耸了耸肩,“那随你吧。”
他也不是爱管闲事的人,秋沥觉得这样好,他自然没有去多此一举的必要。
赵雅原十二岁时,回了海城一趟,回去过年,他身子骨已经比之前好了很多,但是,和同龄人相比,依旧有些瘦弱,赵听原已经长成了少年模样,性格端方温雅,兄弟俩站在一起,看着相差更大。
江文茵很是开心,说一家人终于团圆了,差点喜极而泣。
海城高楼林立,和他很久之前的记忆中一样,乌烟瘴气的天空,浑浊的空气和海洋。
赵雅原在赵家过的这个年不是很愉快,他本能的察觉到,赵听原和他之间的这分生疏,虽然他尽量不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赵家宅邸很大,但是,无论是来拜年的好友下属,家中做事的保姆和佣人,似乎已经习惯了赵家只有一个少爷的境况,对从南荞回来的赵雅原,
感觉自己像外来者,在这个家里不入。
赵雅原性格一贯乖张,这种氛围让他感到不舒服,自然而然也就表示了出来,所以最后,他回家的第一个新年,江文茵梦寐已久的合家欢,过得并不是那么愉快。
夏天的时候,赵雅原回了南荞,他到秋兰家时,远远看到秋沥,正弯腰在院子里给菜地浇水。
赵雅原推开木栅栏,秋沥听到声音,他放下水壶,看到赵雅原,“回来了”
赵雅原问,“你在种啥”
比起他去年离开的时候,这里发生了变化,但是也没有太大的变化,院子里多了移植过来的果树,他从树上摘了个李子,咬了口,被酸得皱了下脸,“好酸。”
“就是这种品种的。”秋沥说,“阿婆喜欢。”
他叫赵雅原进屋,外头太阳毒辣,室内一如既往的阴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