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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2 / 2)

卫放可怜一叹,放下酒杯,学着俞子离的口气“某读晏子春秋,云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而你,不论生东西南北皆为枳。 ”

楼淮祀掩掩胸口,痛心不已“俞先生怎能口出如此伤人之语”

卫放泣道“我特寻了枳来细看,又苦又酸又涩,果肉就只一点,还吭吭洼洼,生得极丑无比。”他一拍案几,怒道,“我卫放在京中不比卫玠,亦有美姿容,走在道上还有娇娘砸我手绢呢。”

楼淮祀扬眉“原来卫兄还有如此艳遇佳话啊。”

卫放委屈得擦擦眼角一星泪“哪有佳话,那个女娘怕是个痴傻的,拿手绢包了一盒胭脂砸过来,得亏我躲得快,不然头上何止一个大包,小命都要休矣。”

俞子离平心静气好半天也没静下来,起身就要将二人轰走,卫放不知是真醉了还是借酒装疯,拍着案几,遣了小厮要请他爹卫筝一道醉解千愁。

楼淮祀酒都吓醒了一半,这仓促之间就见到岳丈,真让他坐立难安啊也不知岳丈老人家喜爱什么他们酒宴已过半,桌上又是杯盘狼藉的,他岳丈许不会赴宴吧

一边俞子离的脸,早已不是青里透黑,而是漆黑有如锅底。恼怒之下,甩袖就走,扔下楼淮祀在那又是忐忑又是兴奋,间或又阴笑几声,十足十小人之态。

卫筝是欣然而来,为着十八罗汉图,他头发都快掉光了,卫家上下,哪个堪与他论愁既然儿子邀他饮酒,岂有不来之理非但要来,还要醉酒而归。

楼淮祀摸着下巴正琢磨着如何讨好老丈人,好忽悠他将女儿许配给自己。就见卫筝散着发,披一身长袍,愁容满面,衣袂飘飘地飘了进来。楼淮祀瞠目结舌,半晌才合拢嘴,起身一礼“小侄楼淮祀拜见叔父。”

卫筝觉得这名字似有些耳熟,却没放心上,他愁着呢摆了摆手,坐下有气无力道“侄儿不必多礼,坐,坐,不要拘谨,就当自家一般,随意而为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后方知酒滋味。”

饶是楼淮祀自问遍识京中怪诞之人,乍见卫筝也是吃惊不小,坐下为他斟了一杯酒,试探问道“叔父散发是”

卫筝与他轻声道“挽髻多伤发根,散着好些,以免岁未残,发先稀。”

“哦原是如此”楼淮祀忍不住悄悄看了卫筝好几眼,他老丈人别是来时就醉了罢

卫筝拍拍趴在案几上的卫放,幽然一声长叹“邀我来,他倒先醉了。”见楼淮祀张口欲言,又道,“不过,无碍,寂凄杯中酒,我们共饮。”

楼淮祀陪卫筝饮了一杯,殷勤为他添菜“叔父多吃些菜。”

“当多吃酒。”卫筝移开碟碗,愁怅道,“饮酒图得便是一醉,不图醉,何必饮酒醉尚不解愁,何况清明”

“那叔父满饮一杯。”楼淮祀立马改口。

卫筝又是喟然一声长叹“贤侄不知,我虽为长,素来平易近人,最喜与你们一道宴饮。朝气啊”

楼淮祀木然点头,随口道“既如此,小侄以后定然多陪叔父小酌。”

卫筝欣尉不已,摸摸衣袖就要摸见面礼,摸了半天连枚铜钱都没摸出来,遂解下腰间挂着的一枚玉佩,不由分说塞进楼淮祀手里“叔父来得急,有欠周全。这玉佩是我心爱之物,便送与你了。”

“既是叔父心头好,小侄不能”

“不要多言,收下收下。”卫筝端起酒杯,“都是身外物,不要紧,还是杯中酒要紧。”

楼淮祀摊开手心,双鱼玉佩,坠着一条编得有些丑的银穗子,略一沉吟便大方收进了怀中,道“小侄却之不恭,厚颜收下。”

卫筝执杯“莫管这些琐事,先饮酒。”又道,“随意些,你我平辈相交,不醉不归。”

楼淮祀笑道“叔父好生随和。”

卫筝道“待子侄何必冷脸肃容我待大郎,从无苛责,这春风化雨方能滋润万物,教子如是也。”

楼淮祀举起手中杯,一饮而尽“叔父才是小侄的知己。”

卫筝感叹“大郎三生有幸才身为我子,若是不幸投胎在楼将军府,不知要受多少鞭笞苦刑。”他神秘兮兮地在楼淮祀耳边道,“你有所不知,楼大将军打儿子,就跟打孙子似得,令人不禁生起恻隐之心。父子,几世修来的缘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楼淮祀恍然,怪不得卫繁言说自己听过楼将军教子颇严之时,眼神躲闪。八成是卫筝在家没少比对,以示自己为慈父。

“世上为人父的,有几个能像叔父这般通情达理。小侄恨不得改口叫叔父为爹。”楼淮祀又关心道,“叔父为得什么多生愁绪,小侄虽然年少,说不得也能为叔父排忧解愁。”

卫筝将散发往后一拢,抖着手,看掌心又多一根落发,哀凄不已,这再掉下去,非秃了不可,悲怅地摇头“贤侄,为人子这为人子艰难苦辛,多有愁忧,殊为不易啊”

“叔父是遇着什么难解之事”楼淮祀拈起那根黑发,偷偷扔到一边,眼不见为净,省得他岳丈见之心伤。

“是为一幅十八罗汉图。”卫筝将事说了一遍,苦涩道,“贤侄,你来说说,你来评评,叔父安有两全之法”

楼淮祀笑起来,趴在案上道“小侄要是早些来叔父府上,叔父也不至于为了这事落发。”

卫筝一把握住楼淮祀的手,定定看着他“贤侄,叔父一眼见你,如见子侄,你不要哄叔父开心,随口妄言。贤侄你有何妙策能帮你叔父”

楼淮祀翘起嘴角,以掌掩嘴,压低声道“小侄识得市井奇人,此人最擅描摹他人画作,笔触之间,一般无二,神鬼难辨。”

卫筝一扫颓态“可真”

“叔父要是不信,把人叫来一试便知。”楼淮祀道。

卫筝做贼似得低声道“我这是前朝宋韬的大作,已经年月,纸旧轴黄色褪,一般二无可是夸大之词”

楼淮祀跟着贼头贼脑道“叔父放心,他们私底仿作,收了百年旧纸重又捣浆,和了茶水,晒出的纸一如旧物,裱轴这些更不打紧,古画也要新裱。”

“有理。” 卫筝大喜,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挽髻挽髻,散发不雅,大为失仪。”

楼淮祀拍马屁“叔父散发亦有隐士不羁之态。”

“侄儿说话深得我心啊。”卫筝看楼淮祀真是欢喜无限,占便宜道,“我有二子,遇着侄儿,仿若又添一儿。”

楼淮祀忙占回便宜“不敢与大郎、二郎并论,叔父待我有如半子就好。”

二人相视一眼,都觉自己占得便宜更大,身心舒泰,不约而同大笑出声。

俞子离在书室捧着书卷,吩咐小厮道“等侯爷他们宴散,你们拿着鹊尾香炉,点炉好香,细细熏熏屋子。”臭鱼烂虾一锅,他的书室必定满是鲍室的恶臭。

楼淮祀哄了心上人,又得了舅兄的谅解,还讨好了老丈人,甚至在卫筝书房见到了未来丈母娘,几句话逗得许氏喜笑颜开。

俞子离知后又是气又是笑,有这些聪明只不肯用在正道读书上,成日一味胡作非为。都是欠了捶打。

绿萼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她在内外院都有走动,耳目灵通,楼淮祀忽得变成了香饽饽,在卫放的栖舒院来去自如不提,在侯爷的书房也是肆意进出,连侯夫人许氏都特地打发婆子给他送汤羹。

卫繁细细打量着绿萼满是迷茫的脸,伸指在她腮边轻轻一戳,问道“绿萼,你是坐定还是叫人施了法”

绿萼捞过针线笸箩,道“奴婢看,会施法的是楼小郎君,大郎君和侯爷都受了他的蒙骗。”

卫繁不禁笑道“那是楼哥哥为人随和有趣,又大方。”

绿萼一努嘴,扔下笸箩跑去绿俏那翻出一个袪邪符来,藏在卫繁腰际,道“我看小娘子也快中邪了。”

卫繁皱皱鼻子,不依道“可是我一看楼哥哥就想笑,听他说话也想笑。”

绿萼道“也只小娘子这般,奴婢见了他,只觉他生得俊俏,嘴里却没一句实话。”

卫繁悄可不可闻自语道“他还给送栗子呢。”瞎婆婆炒的栗子果然好吃,她贪嘴,全留了下来。

那几枝梅花,她自思留在身边有糟蹋之嫌,将最大一枝插梅瓶里孝敬了国夫人,余下的送了卫絮、卫素和卫紫。

姊妹之中,也就卫絮得了梅花,心中喜爱,翻出一个古朴的陶瓶,细心插好,摆在窗前细细赏玩,兴起,提笔画了一幅画,回赠卫繁。还

卫紫却是半天不知自己二姐姐巴巴送一支梅花来干什么。端详好一会,跟丫头倚兰抱怨二姐姐跟着大姐姐学坏了,旧年几时在家弄梅的最多也就腌些渍梅冲香饮。

卫素最为实在,她院中也有一株梅树,枝细花疏,色不红香不闻,让小丫头揪了一小篮送给二姐姐做菜。

眼下那篮梅花正搁在小厨房里,厨娘小心取下花瓣,焖了香浓的肉糜羹,沥出汤汁,撒入梅瓣,天凉汤汁不到半个时辰凝结成剔透晶莹的肉冻,用刀切成小块,里头花瓣若隐若现,可谓色香味俱全。

卫繁得意之下,自我吹捧道“谢家的梅宴还不如我的这一道梅花冻呢。”

她一个高兴,各处献宝,又与绿萼道“爹爹那,我亲去送。”

绿萼噘嘴“这几日侯爷、大郎君还有楼小郎君长在书房,连饭食都在里头用的。”

卫繁已好奇几天了,她虽不知爹爹、兄长还有楼淮祀在做什么,但肯定不是读书写字。

“好绿萼,陪我去罢。”卫繁牵着绿萼的衣袖撒娇。

绿萼道“万一侯爷有正事。”

卫繁笑道“若有正事,我们放下食盒就走,若他们有好玩的,我们也凑凑热闹。”

绿萼只得依她。

主仆二人到了卫筝的书房前,一院仆役看上去都是形迹可疑的模样,院前的小厮鬼鬼祟祟,守门的仆役贼眉鼠眼,见了卫繁主仆,缩头缩脑飞也似地跑去门口敲暗号,再贼溜溜地回来,小声道“小娘子,侯爷叫你进去呢,要悄声。”

卫繁咽了一口唾沫,拉了绿萼小心翼翼地地推门进去,就见她爹、她哥、她楼哥哥全围着一个干瘪有如老坟里爬出来的瘦小老头。

她哥目炫神迷,脸上带着朦胧的笑意,捧着一卷画,看得恨不能整个人都扎进去。乍见妹妹,忙不迭收起来,蹑手蹑脚过来,悄声问“祖父知道你来吗祖母知道吗”

卫繁被吓得够呛“哥哥,你们在做什么”

楼淮祀见了卫繁,将老丈人和舅兄一丢,过来解惑道“我们在仿画。”

卫繁还不及问,就见干瘪老头嘿嘿一笑,沙哑问道“侯爷,如何啊”

卫筝轻轻一击掌,赞叹“啊呀贾先生奇人也。”

卫繁仍是不解,迷惑地看着楼淮祀。

楼淮祀便道“我们仿了宋韬的名画十八罗汉图。”

卫繁更不解了,她大姐姐那藏了不少名家名作,偶尔也会更衣焚香静心临摹。他爹他们临摹个画怎跟做贼似得

卫筝正高兴,看到爱女更加高兴,招手让她过去“繁繁,来来。”

卫繁上前一看,明白了,他们不是在临摹,而是在造假。她爹手里一幅画,书案上还有一幅,两幅画丝毫不差,难辨真假。再看干瘪老头,卫繁两眼全是钦佩之意,偷偷跟楼淮祀道“楼哥哥,老先生是不是天赐之才啊”

楼淮祀笑答道“既是天赐亦是手熟。”

贾先生耳力极佳,听到后抬起厚厚的几层眼皮,见她娇憨可爱、天真烂漫,言语里又无一丝鄙夷,不由冲她猥琐一笑。

卫繁回以一笑,又踮脚看了看卫放手里那幅雉鸡图,显然也是假的,真迹好似在谢家。

卫放忽道“下次去谢家,来个偷梁换柱,定是神不知鬼不觉。”

卫繁惊声“那岂不是偷”

“雅贼非贼也。”卫放强词夺理道。

贾先生拿只有四根手指的手掌捊捊下巴稀拉黑黄的胡子,道“大郎君手中的那幅雉鸡图,是小人旧作,多有瑕疵,并不能瞒天过海,换不得换不得。”他笑罢,又有些不解,“小人听大郎君言语间颇为亲近,倒不知侯府与谢家有所往来。”

卫筝将十八罗汉图挂在屏风上,后退几步欣赏一番,笑道“老先生,谢家是先兄外家,怎会无有往来”

“大谬大谬,此谢非彼谢,雉鸡图真迹为御史大夫谢知清,谢家所藏,与故侯外家并无瓜葛,纵使你们换来,不过以假换假,多此一举罢了。”

卫繁和卫放惊讶不已。

楼淮祀倒不觉奇怪“历来都有仿作传世,时长日久,鱼目也成了真珠。”

“二郎这话说得颇有深意。”贾先生抚掌一叹。

卫放追问“老先生,你又是如何得知真迹是在谢知清那”

贾先生嘿嘿一笑“常言道鼠有鼠道,蛇有蛇路老朽干见不得光的事,也知一些见不得光的秘闻。”

卫放很不喜欢谢知清,丧气道“怎被谢老头得了,还不如在谢家呢。”

贾先生叹道“此间自有机缘。不过老朽听闻谢夫人要告夫杀女、义绝和离。”

言出,满室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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