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 四人一个寝室,上午上工两个时辰,下午上工一个时辰, 再念一个时辰的书。工钱已经跟你们说过了, 都勤勉些, 你们的好日子还在后面。”管事的娘子不过才三十岁出头, 不过头发都花白了,一张脸满是风霜, 只有一双手,还能入眼。这是她刻意保护的结果, 她年轻的时候是个绣娘, 什么花样都会绣, 十里八乡就数她女红最好,手是一个绣娘的生命, 如果绣娘的手太糙, 是没办法绣出名贵的绣品的。
众人纷纷应是。
工坊设施很新,住宿的地方,工作的地方,吃饭的地方一应俱全。管两顿饭,饭菜都很好, 管事们会和工匠们一起吃。
说话的这位管事, 手艺极好, 连蜀绣和苏绣都绣得叫人爱不释手,蜀绣工艺之难, 使得一城之中,会绣的姑娘,也不过区区十来人, 她更是这十来人中的佼佼者。
她为人严厉,但是对待工匠们又很好,像是对待自家的姑娘一般,众人是又爱又怕。
管事是蓟城周边乡下人,夫家姓薛,她是个寡妇,丈夫身染恶疾去世,儿子也在早些年的时候,在村外失踪了。那时是荒年,粮食不够吃,她儿子才五岁,因为太饿了,偷偷吃了同村一个恶霸的一点粮食,谁料那恶霸不依不饶,把他往村外赶,扬言一旦捉到他,就要把他活活打死。他不敢回村,村子又大,他就迷路了,等薛娘子从外面寻野菜回来,去找她的儿子的时候,这孩子已经不见了踪影。村外比村内还要混乱,一个五岁的孩子,如果没有及时回家,在外游荡,可想而知他会遭遇什么。
或者被卖了,或者,被饿极了的人给吃了。不过,薛娘子不相信,她觉得自己的儿子向来是机灵的,脖子上还戴着他出生时,他爹给他求的附身符,一定可以逢凶化吉
薛娘子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找到。这些年她也没有再嫁,她害怕儿子回来,不敢认她这个娘。
后来,她被夫家的人给赶了出来。沈大人没来之前,幽州没有女户的说法,一个女子,丈夫没了
,孩子也没了,是不配在自己夫家的房子里呆着的,宗族会直接接收房子,给了同族中一个没房子的堂叔。
没有私产,还被同村恶霸的娘造谣不守妇道,为了偷汉子连孩子都不管,教出来的孩子是个贼村里都在冷眼旁观,有明理的人知道她这是被冤枉了,可是没有一个愿意帮她。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不用说是她这样的“丧门寡”。
那时的她居无定所,但也没有放弃寻找孩子。乞丐窝她住过,破庙也住过,还差点因为吃不上饭,出家做了尼姑。可是尼姑也做不得,做了尼姑就要六根清净,她还想着孩子,六根如何清净师太也不愿意收留。
这就样,她一边讨饭,一边寻找,直到沈大人来到了幽州。
像她这样的既没有产业,也没有孩子的女人,沈大人都派人分了一套住家的小屋子。还给分了活计,每日做做活,还有免费的早餐和晚餐吃。据说这就是救济粮,但是薛娘子却觉得,这救济粮,比她前半辈子吃的最好的吃食都要精细。
她发现沈大人对拐卖孩子的事情非常厌恶,就寻到了官府,报了个案,希望凭借那孩子胳膊上的胎记,和脖子上挂着的木质护身符,找到他,让他们重新团聚。
当初幽州地界,妻离子散的人家不在少数。沈大人派人一一登记,有许多孩子,都被找了回来,不过更多的还是杳无音信。
薛娘子曾经遇见过胳膊上有胎记的,但是和她儿子的都不一样,因为她儿子身上的胎记非常的圆,像个铜钱。可是看到这些孩子,她也会将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
幽州的日子后来越来越好过了,百姓们手里渐渐有了余钱。她的绣品生意越做越好,经常忙不过来。
因为她靠着自己的手艺,每日可以进账三百文,所以除去自己的开销,和托人找儿子需要的花费,她还收留了不少和父母走散或者被父母丢弃的孩子,不会特别精细地养活,但是也可以保证他们正常吃个饱饭。再后来,她就被官府的人注意到了。既是因为她的手艺,也是因
为她这几个月帮扶孤儿和失去家人的妇人的良善行为。她一个人绣不了太多绣品,就主动教导一些不会女红的妇人做些绣品,用手艺换钱。
兴许是好事做多之后,时来运转,被上天注意到了。
上个月,官府高薪聘请她做了这里的管事,且级别要比别的管事高。在丽人坊中,她每日指点着这里的姑娘们做女红,自己再做一个时辰的刺绣,清闲自在,还受人尊敬。除了儿子没有找回来,她这辈子也算圆满了。
坊中的人都知道这么一回事,每每也叫家里的人留意,希望有朝一日,这么好的管事,可以跟自己的孩子团圆。官报上最显眼的地方有她拜托报社的人刊登的寻人启事,一天要交三十文钱,她几乎每三天就去刊登一次。
至于薛家村,她从来没有回去过。据说那村子,有不少人都犯了大罪,偷盗、抢劫甚至杀人,一些大罪,该犯的都犯了,沈大人在那里查过一起妇人被拐的案子,原来就是那恶霸的娘将恶霸娶的娘子给卖掉了,原因是那姑娘不会生儿子,对外还假装是吵架她自己出走的。
可是现在户籍制度太过完善,查案的小吏也越来越专业,一个妇人的行动轨迹是那样好查,不一会儿,就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搜出了卖媳妇得到的银钱。
这恶霸在村中欺男霸女,早就被叫去义务修路修桥了,据说人被累得不像样,还没工钱,每日只是吃了个半饱。薛娘子快意至极,当天还第一次喝醉了酒,绣了一晚上鱼儿戏荷图,这是她这些年绣得最有灵气的绣品,第二天就被坊中的总管拿去谈价格,以五十两的银子卖给了一个豪商,坊中分得五两,剩下四十五两都是她个人的。
此事一出,坊中吵着要拜她为师的人就更多了。
薛家村的人也曾经找过她,说是要将家里的女孩儿送过来给她教导。她不由得气笑了,薛家村歹人多,多数生意人不愿意做薛家村的生意,薛家村的恶名远扬,连粮食蔬菜都不好卖。薛家村的人过得虽然比以前要好,可是与
别的村落差距渐渐拉大,他们就想起了曾经被他们赶出去的薛娘子,想让宗族出面,让薛娘子将手艺传给薛家村人,不要那么傻,听官府的话,教那些不认识的人做女红。
这天,薛娘子还没来得及去工坊,就被薛家村的人拦住了。薛娘子双臂抱胸,倚着自家的门框,耐着性子,打算听听这些人有多无耻。
来了五个人,一个妇人,是薛娘子相公的堂妹。三个青壮,是族里最蛮横的后生,还有一个年纪大些的宗族长老。
只看那族叔挺着一个大肚子,满脸流油,还煞有介事地道,“你一个女子,抛头露面的多不好。这样吧,咱们族里打算把你的名字加到族谱里去,你也别犟了,跟我回去,我给你在村里找个屋子,以后你就在那里教姑娘们做女红。村里还是有你的位置的,以后你去世了,还有香火可享,有你的坟地位置你一个女人家,在外面影响多不好啊。我听说,你还收养了一大堆小子姑娘,还都是已经记事的。这都养不熟,养着又有什么意思咱村里还有一大堆人养不活孩子的呢都是年纪小的,你咋不养”
薛娘子冷笑,“养不活如今在沈大人的治下,薛家村还养不活孩子,那就是你们自己的问题。又懒又馋,性情贪婪,不思进取,穷死你们也是该的”
那族叔气急败坏,“你个泼妇,丧门寡你相公就是被你克死的,我们薛家宗族没找你算账,你还给我抖起来了你个臭婆娘,仗着自己现如今有两个臭钱,连你叔都瞧不起,这个不敬尊长的罪,在我们村,是要被饿三天的”
那妇人也道“堂嫂,不是我说,咱们女人,不就该有个依靠吗族里都答应,等你回来,找个人与你婚配,咱们族里再嫁的姑娘很少,你可是咱们族长开恩,特地准许你再嫁的咱们村里,有不少人都想向你求婚呢你又何必在外面苦苦等待,那孩子,估摸着早就不在了,你晚年若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有再多的钱又有何用呢”
“住嘴”薛娘
子一指院门,“请你们出去,我的事情与你们无关。若是再闹,我就报官了”
薛娘子也懒怠和这样认不清形势的人吵架,只喊了两声,便出现了三个大男孩。他们在附近卖猪肉,约摸十四五岁的样子子,或许是吃得好,身板高,长得很结实,一看院子里来这样多人,也没有什么表情,抄着家伙什就走过来。
薛家村的那些青壮,看着确实是打架的一把好手,可是,面对不比他们矮,比他们还壮硕的少年,也不由得怂了,毕竟这些少年手里还有菜刀、棍子和剔骨刀,身上有生肉的腥味,似乎不好惹,与村里的那群孬货不一样。
少年们一手推一个,就把这些人给轰出去了。
但是没过几天,坊市中就有流言蜚语,说薛娘子不守妇道,明明是寡妇,还敢收养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恐怕不是在养活养子,而是给自己养几个小姘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