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身在她唇上印下轻轻一吻,离去时,看到她带笑唇角。
陆雍和如遭雷击,连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她对他笑,是在什么时候。
“你再等我几日,等此间事了,我就带你回大梁,为你遍寻天下神医”
他情难自已,猛地抓住她的手。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到她都睡了,他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带着满足的微笑,他正要把她的手放下,却在触及手腕内侧时,脸色大变。
天边一道闷雷压过,大地震颤。
狂风撞开殿门,殿内的烛火眨眼灭了一半。
陆雍和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他退啊退,直到撞上门槛,一下瘫倒在地。
天地间,静如初开。
风卷冰雨,书桌上镇纸的翡翠手链摔得粉碎,罗纹洒金纸漫天飞舞。
未画完的楼船图被翻腾的金丝帐卷入,黑漆蝴蝶翩飞于床畔,萦绕着沉睡之人。
一只纤长而消瘦的手静静垂在风中。
皑皑如新雪,纤尘亦不染。
“不要白的,丧气重。”
伏罗说完,托着第三十二套衣装的侍女立即从他眼前走过,顶上来的,是托着第三十三套衣装的侍女。
侍立在旁的蓝衣青年是伏罗麾下唯一一个朔人谋士,此前他从未想过,平生最大难题,是为君主挑选一套合宜衣装。
“王上此去是为受降,以威严为宜,但又不可过于庄重,以臣愚见,玄衣即可。”
“杀气重。”
“那这件酱色暗花缎长袍如何”
“老气重。”
“这件月白色的云龙纹长袍呢”
“稚气重。”
眼见入宫受降的时辰将过,帐外三请四求,伏罗依然四平八稳,蓝衣青年胸中越来越沉。
是故意戏耍,还是卸磨杀驴的前兆军中不乏出身名门的风流贵族,让他们出谋划策岂不更好为何要让他一个朔人朔人
他茅塞顿开。
“朔国尚艳色,重奢华,臣有幸听闻,朔国长公主尤爱紫色,虹映宫聚天下异宝。这件玄色行服袍,以金线织绣云龙日月等七章纹样,缉绣工整,纹样生动。日光下,金线褶褶生辉,再配以大夏前些时日进贡的龙纹紫珠玉腰带,辉煌大气,高贵威严。”
“王上以为如何”
他鞠躬许久,帐内才响起虎狼之主不辨喜怒的声音。
“可。”
雨后的天空,万里无云。
三千铁骑刚入正门,大朔新皇就率领稀稀落落的官员迎了上来。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恭迎元王”,为数不多的官员接二连三叩拜起来。
登基不过数月就成了亡国之君的朔皇,开始还硬着头皮站着,却在迎上伏罗的视线后,不由自主跪了下去。
马上的伏罗扫了战战兢兢的人群一眼,没有发现应有的人,原本已经离开马鞍的身体,又稳稳坐了下去。
“摄政长公主何在”
只是一个寻常至极的问题,竟让马下的朔人不约而同抖了起来。
朔皇看向身后“人来了吗”
伏罗下意识确认腰带上的紫珠还在不在。
还在,甚好。
他翻身下马,走出骏马投下的阴影,力求身上的每条金线都沐浴在阳光之下。
他做好万千准备,却没有料到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大朔的前任首辅。
曾经的风流人物,此刻躺在一块破木板上,口鼻歪斜,舌蹇不语,晶亮的水渍从唇角一直蜿蜒至下颌。
“昨夜阿姊薨矣”
朔皇感受到骤降的温度,结巴数次,好不容易才接上前言
“阿姊薨逝时,殿内只他一人全因他只手遮天,赶走了殿中宫人”朔皇语气加速,口齿焕然一新“联姻之信也是如此全是他这罪人擅作主张,亡我河山阿姊骤然薨逝,定然和他脱不了关系若非如此,我阿姊又怎会拼着最后一口气,毒他狗命”
朔皇话已说完。
偌大的广场,只剩死寂。
不仅大朔之人胆战心惊,就连伏罗自己的人,同样不敢抬目,提议隔日入城的瘦长男子,更是已瘫软在地。
蓝衣青年闭上眼,不忍再看之后的画面。
许久,久到日头都开始倾斜,伏罗终于开口。
“把他带下去,打断四肢,挖眼、割耳鼻、制成人彘,好好照料。”
“皇室诸人,夷三族,鸡犬不留。”
庆祝大元征战胜利的庆功宴开了整整一日。
曾经的大朔国都玉京,如今已是大元的国都。
无独有偶,让大元吃了不少亏的那位长公主,封号恰好也是玉京。
蓝衣青年借口不胜酒力,早早离开了金碧辉煌的大殿,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一座石桥。
伏罗坐在石桥扶手上,借着月光,痴痴望着手中一物。桥下的湖面,起起伏伏着无数酒壶。
蓝衣青年踌躇片刻,终于还是走了过去。
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他只是静静站着,和伏罗一起看他手中的旧香囊。
“好看吗”伏罗忽然开口。
他犹豫许久“有些别致。”
他以为伏罗会暴怒,没想到他却笑了。
投靠大元以来,他第一次看到暴戾恣睢的伏罗在杀人以外的时候笑。
和杀人时残酷嗜血的笑容不同,这一次,蓝衣青年竟在这个被称为“人屠”的暴君脸上,看到温柔。
“这是朕的毕生所求。”
他轻声说。
“朕贵为天子如何,富有四海又如何,辗转一生,终究求而不得”
不待蓝衣青年开口,伏罗已翻身回到桥上。
他的背影和往常一样高大,只是在走下石阶时,踉跄了一下。
然后,隐入深深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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