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秾华把天字号房间留给蛊雕,自己戴上帷帽走出房门。
醴泉说“禀公主,华学刚刚传来消息,九皇子和两位伴读已经顺利入住宿舍。”
“等他下次回宫,是五月底了罢”
“回公主,殿下在五月初的时候,可以趁田假机会回宫。”
田假是几乎每个私学都会设置的,为方便贫苦百姓家的孩子回家务农而生,华学同样设置了和大部分私学一样的几个假期,田假就是其中之一。
“结绿,日子记下,记得提前派人去接九皇子回宫。”
结绿一声应下,秦秾华正想再问问华学的事情,楼下一声大喝打断了她的声音。
“神鬼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
秦秾华停下脚步,透过清透的白色帷幕看着楼下泾渭分明的一群男子。
这些男子中,既有身穿袈裟的和尚,也有穿道袍的道士,更多的是穿长袍的儒生,他们神色各异,但无一例外都称不上愉快,几个儒生更是横眉怒目,恨不得把伸出的食指戳到一名青巾葛衣男子脸上。
青巾葛衣的男子再度开口,正是先前否定神佛的那个刚直声音,他大声道
“所谓因果,都是人的杜撰之说人生好比同一棵桃树上结的果子,有的朝阳长得大些,有的遇上鸟儿把它啄了个洞,这完全就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毫无因果可言,更非有神灵在其中插手”
“蔡中敏你简直就是在妖言惑众,这等大逆不道之语你也敢说不怕遭天打雷劈吗”一名青衣儒生怒声道。
秦秾华听到第一句就已经有了不好的感觉,眼下这个突然冒出的名字,更是证实了她的猜想。
天寿二十六年,时任从七品国子监主簿的蔡中敏在浔阳楼公开驳斥佛道二教的有神论,反对因果报应说,认为世间无神,也无所谓“天的旨意”。
蔡中敏的言论被有心人捅到天寿帝面前,作为他否定“真龙天子”的证据,虽然有秦秾华居中调停,但仍不敌宗教界和民间的压力,最后以大不敬之罪,于第二年问斩西市。
蔡中敏是这个时代难能可贵的唯物主义者,秦秾华重生后一直想要保下他,只是没想到,这一世的浔阳楼大论辩这么早就发生了。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何况是人为杜撰出的恶鬼,究竟是出于敬畏,还是一己私欲”
“你”
“先生为何断定世上没有神鬼”
一声清澈低柔的女声,为即将失控的火热场面注入一股清泉。
一楼大厅中,只差撸袖子肉搏的几人都不由抬起了头。
一名头戴帷帽,穿襦裙,披罗沙,身姿飘逸的女子从楼梯上缓缓走下,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名侍人。
“你能证明鬼神存在吗”蔡中敏反应过来,立即反问道。
“是先生断言世上没有鬼神,自然该先生论证为何没有鬼神。”
“那些宣称能沟通鬼神之人,没有一个能证明鬼神的存在,反而叫我堪破许多借着鬼神之说招摇撞骗之人。要说妖言惑众,这些声称信了神佛就能走好运、投好胎的人,才是为了骗香火钱无所不用其极之人”
“阿弥陀佛”穿袈裟的僧人神色悲悯,旁边看热闹的百姓听了这般惊世骇俗的言论,纷纷对蔡中敏指指点点,低声指责。
秦秾华说“我听先生所言,先生是因为无法证明神鬼存在,所以才断定祂并不存在,是吗”
蔡中敏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可以这么说。”
“先生无法证明神鬼存在,岂能等同于神鬼并不存在”
蔡中敏神色不快,刚要说话,秦秾华继续道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被事物表象迷惑,或因认知所限,或因心中,往往只坚信自己看到听到感受到的东西,从这一方面来说,先生和他人并无不同。”
“能够证明鬼神不存在,因此否定鬼神之说;和因为不能证明鬼神存在,因此否定鬼神之说,两者之中有本质区别。先生若想使人信服,便要拿出合情合理的论断依据出来,否则,仅凭一个不能证明鬼神存在就断定祂不存在,先生又和因为不能证明鬼神不存在,因此主张祂存在的信徒有何区别”
“老子曾说,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荣,守其辱。意为号召世人平等对待一种事物的两个对立类别。这位道人,不知我说得可对”
穿道袍的男子说“姑娘慈悲,正是如此。”
秦秾华从帷帽下看向失了颜色的蔡中敏,缓缓道“先生只知其白,不守其黑,因为先一步认定自己是正确的,于是和你看法不同者,便都是错的。先生只知黑白,却不知黑白之中,还可以有灰和其他颜色存在。”
女子语调沉稳有力,如溪涧清泉,令人心旷神怡。
一番话语说完后,厅内众人有的一脸茫然,有的半知半解,还有的人醐醍灌顶。
“蔡先生勿怪,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若先生不能认同,一笑而过即可。酒楼乃友人相聚之地,宜开怀大笑、推心置腹,何苦让风风雨雨,坏了一桌好菜呢”
秦秾华笑了笑,低头从蔡中敏身边穿过,在众人注视下走出浔阳楼,上了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
有人这才因为驾车的独眼内侍回过神来,大惊失色道“这不是玉京公主么”
“什么那是玉京公主”
浔阳楼内霎时嘈杂起来,无数看客涌到大门和窗户,引颈眺望逐渐远去的黑色马车。
“阿弥陀佛”穿袈裟的僧人叹了口气“玉京公主有冰魂雪魄,非寻常人可比”
道人甩了甩手中拂尘,一边低吟一边离去“明月入怀,世人难及”
看戏的普通百姓见没了好戏,也纷纷离去,原来针锋相对的大厅转眼又回到了此前喜乐融融的状态,只是大堂用餐之人,大多还望着呆立原地,口中喃喃自语的蔡中敏议论不停。
蔡中敏回过神时,已走出热闹的浔阳楼。
他依然不信鬼神,只是公主的一番话,让他认识到,他虽不信鬼神,但他同样无法证明鬼神不在,他和那些道士和尚没有多少区别。
而就在一炷香之前,他还以为自己比他们高贵,明智。
正所谓“众人皆醉,我独醒”。
殊不知,只是因为他的狂妄自大遮挡了眼睛,如公主所说,“只知其白,不守其黑”罢了。
蔡中敏为自己先前发表的言论而羞愧,他把自己说过的话翻来翻去的想,一会觉得自己这里说得词不达意,一会又觉得那里没有说出他的真实所想,总结下来就是,他觉得自己没有发挥好,若是时间能够倒流,他一定能整理出更有说服力的一番话语来说服公主。
怀着懊悔的心情,他步行回到自己家的巷口,一位眼睛上蒙着眼罩的男子把他拦了下来。
他惊道“你不是”
独眼内侍朝他低下头,平声道“蔡主簿,玉京公主有请。”
蔡中敏满腹狐疑,跟着他来到毫无纹饰,通体漆黑的马车前,果然见到摘了帷帽的玉京公主。
“微臣见过玉京公主”
蔡中敏连忙行礼,玉京公主请他起来后,笑道“我刚刚的话,是否让蔡主簿感到不快了”
“微臣不敢。公主所言,并无不对,是微臣太过自大了。”蔡中敏揖手说完,又赶紧加了一句“但微臣还是不信鬼神之说。”
“无妨,我找先生,也不是为了此事。”
蔡中敏愣住“公主不是来问罪的”
“我若要问罪,浔阳楼时就是最好的时候,何必等到只有你我时再来旧事重提”
“那公主是”
“先生才华横溢,涉猎百家,我想请先生著一本蒙学之书,作为华学的初级教材之一。书的署名是先生的,同时,华学会给予先生一笔不菲的稿费,待时机成熟后,此书还会通过既明书坊流通大朔各地,为天下读书人所皆知。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蔡中敏越发摸不清公主的用意,他一脸不解,迟疑道“微臣不会在书中承认神鬼一说。”
“先生当然不必。”秦秾华笑道“我并非佛教徒,也非道教徒。我在浔阳楼打断先生,只是担心先生言论被有心人利用,惹火烧身。”
“原来如此”蔡中敏一脸羞愧“微臣实在愚钝,多谢公主苦心”
“如今误会既已解开,不知先生是否愿为我华学添砖加瓦”
“微臣不胜惶恐只是不知公主为何会选中微臣”蔡中敏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窘迫“微臣只是一介从七品主簿,远不比翰林院诸位学士博古通今”
“先生勿要妄自菲薄,我既敢托付先生重任,便是相信先生能够不负期待。”秦秾华笑道“这本启蒙书,我想要将它用于华学所有蒙学的孩子,不论男女。我希望先生在著作这本书的时候,能够有教无类,不带偏见。”
蔡中敏神色一凛,揖手道“微臣必尽力完成公主所托。”
“先生著完初稿后,可将书稿交给既明书坊的掌柜。”
“喏。”
“那便拜托先生了。”
关上车门后,马车渐渐驶远。
结绿看着手拿一册书卷开始阅读的秦秾华,神色纠结。
秦秾华头也不抬,说“憋着不难受么有什么话就说罢。”
“公主公主当真不信世上有神吗”结绿说。
秦秾华望着手中书卷,似笑非笑道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结绿一愣。
她话语轻柔,眉眼清丽如春花秋月,只是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清冷之意
“若为我所用,便是真神。若不能,便是邪魔。”
“既为邪魔,自有斩妖除魔之人,又与我有何干系呢”,,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请加qq群647377658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