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穆康宫之后, 因为宫门前高耸的石阶,秦秾华险些跪着摔了下去。
棉花般的双膝像是不属于自己, 刚刚弯曲,身体就不由向前栽倒。
秦曜渊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 旁边的秦辉仙手刚伸了一半,人就已经到了别人怀里, 她干咳一身,转而扶了扶自己的发髻, 道
“哼, 一群垃圾关键时刻,还得本公主出手。”
秦辉仙转过身,带着宫人施施然走了,秦秾华在她身后扬声说道“八妹, 多谢你了。”
“我才没帮你呢”
秦辉仙头也不回,像是蛮牛喷鼻子似的,用了全身力气一跺脚,一重哼, 像是背后有恶鬼在追,甩着裙摆大步冲走了。
她的宫人在身后急匆匆地又追又喊“公主公主您的轿子还在后边呢”
她看都不看一眼, 埋头大步往前冲。
秦辉仙的轿子追着秦辉仙跑远后,秦秾华再次试着迈下台阶, 右腿刚一弯曲, 膝盖处就传来一阵钝痛。
她面不改色, 决定忍下痛楚, 下一秒,一个身影挡在她的面前。
“上来。”
少年站在台阶下,背对她弯下腰,低声说。
秦秾华短暂一愣后,选择伏了上去。
少年轻而易举地背起她的身体,朝宫道快步迈去。
落在身后的宫人面面相觑,乌宝皱着眉,结绿快步走下台阶,对凤轿前面色无措的宫人道“抬上轿子,远远跟上公主。”
宽阔的宫道上,空无一人。
星星之光微弱,月亮之光黯淡。
掺了墨的夜色,渲染着宫道上泾渭分明的一行人。
“你怎么回来了”秦秾华伏在少年肩上,轻声说。
“今日放田假你忘了。”
秦秾华想起来,苦笑道“是阿姊忙晕了头,答应来接你也忘了。渊儿抱歉。”
“不用道歉。”他别扭道“我又没有等你。”
秦秾华在他肩上歪头,含笑挠了挠少年的下巴“我的小狼长大了,背得起阿姊了。”
少年沉默无言。
她挠的分明是下巴,痒的却是无人触碰的胸膛。
冰冷月色下,他背的好像也是一抹月光。
这么轻,这么冷,又这么可怜,谁都看得出她的强颜欢笑。
“还有我。”
少年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有力,染着一丝夜幕的暗色。
“什么”
“不论他们说什么你还有我。”他低声说“我会站在你身边,永远。”
秦秾华一愣。
少年目视前方,侧对着她的眉骨和鼻梁像起伏的山脉,他的神情,也如雨后的连绵山脉,透出冷峻而坚毅的一面。
那双冷漠而锐利的乌黑瞳孔上,垂着一层纤长的睫毛,像是婴孩一般平直细密,柔软无害。
秦秾华忽然伸手,触碰他的睫毛。
一把细软长睫扫过她的指腹,和他凌厉外表截然不同的温柔。少年不知所以,朝她看来。乌黑的瞳孔深处,有一抹迷离暗紫映着她的影子,她看到自己的笑容,听到她的声音,在说
“为君者,没有永远。”
回到梧桐宫后,秦秾华立即开始发号施令。
“蔡中敏的家眷接到了吗”
“回禀公主,醴泉已将人接到城外义庄。”
“安排陆雍和去做的事呢”
“陆雍和已经将公主和蔡主簿来往的信件悉数销毁。”
“我们在大理寺狱中有安排暗桩吗”
“有一名番役是我们的人。”乌宝垂头道“公主要给蔡中敏带话吗”
秦秾华片刻沉默。
如果她是穆世章,必定会用蔡中敏来大作文章,她会在大理寺地牢里,安排好天罗地网等猎物现身。
穆党越是觉得蔡中敏对她重要,蔡中敏就越难活命,所以,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
等待蔡中敏做出选择。
是玉碎,还是瓦全。
“转告蔡中敏,他的家眷已受到万全的保护。”
“若是蔡中敏撑不住了,我们要不要”
“不必。”
“喏。”
乌宝的表情不甚赞成,但他什么也没说,恭敬地退下了。
寝殿里只剩两个人后,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想要提起她腿上的裙子。秦秾华用力握住少年的手,勉强弯起唇角“你该歇息了。”
秦曜渊手中拿着玉肌膏,抬眼朝她看来。
“你还没有搽药。”
“不需要。”她说“回去睡罢。”
“先搽药。”
秦曜渊再次试图提起她的裙摆,秦秾华的力气比不过他,裙摆最终被提至膝盖上方,两块巴掌大的淤青现身,在一团雪白中触目惊心。
他用手指抹了药膏,刚想涂在她的淤青上。
一声清脆的声音响彻寝殿。
秦秾华打开了他的手,少年下意识抬起头,眼中映着无措。
她笑着,只是那笑容,无端让人难过。
“连你也不把阿姊的话放在眼里吗”
“我只是想帮你搽药”
“我说过了,不需要。”她拿过他手里的玉肌膏,说“出去。”
她不去看少年受伤的眼,也不去听殿里死寂的沉默。
半晌后,少年的脚步声响起,他慢慢走出了寝殿。
她没有去看。
秦秾华想一个人呆着,越是艰难的时候,她越想一个人呆着。每个野兽都明白这个道理。越是虚弱的时候,越容易受到致命一击。她只想一个人,也只能一个人。
为君者,不是没有永远,而是不能有永远。
夜,静静流淌着。深夜的宫殿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里面住着已经死去的人,和即将死去的人。
寅时的更声刚过,乌宝从殿外走进。
他一跛一跛地走到殿中,先跪左腿,再挪跛脚,端端正正跪在罗汉床前,垂首低语
“蔡中敏不愿写下诬告公主的证词酷刑之后,在狱中自尽了。”
“可曾留话”
“有。蔡主簿说”乌宝顿了顿,说“士为知己者死,无惧亦无悔。”
寝殿内静若坟茔,过了不知多久,头顶才传来她的回应
“知道了,你下去吧。”
乌宝垂首起身,悄悄退下后,门外侍立的结绿走了进来,轻声道“公主”
“你也下去吧。夜深了,早些休息。”
秦秾华状若平常地笑道。
“公主,您的膝盖还没上药,暮食也没来得及吃,我”
秦秾华用微笑打断她担忧的话语,轻柔但不容置疑地说“下去吧。”
结绿欲言又止,带着忧虑的表情离开了寝殿。
蔡中敏死了,甚至没有要她出手,危机便解除了。
她应该感到轻松,却丝毫没有。有比之前更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她的胸口上,迫得她喘不过气。
上一世会死的人,这一世同样死了,因为她的原因,死得甚至更早,更虚无。
她抬起右手,轻轻揉着气息凝滞的胸口。胸腔里像是有火在烧,她拿起绣帕,掩着唇压抑地咳了咳,再拿开时,上面一片血红。
她取走灯罩,将绣帕点燃后扔进铜盘。
丝质的手帕在她眼前发黑,焦黑发红的边缘迅速吞噬了白色的绢丝。蚕丝烧焦的气味中,忽然融进一股隐隐约约的香气。
是鸡蛋在热油中膨胀的香气。
她推门走出,殿外的长廊下,空无一人。
远远的,香气从后院小厨房方向飘来。
她踩着清凉月光,独自一人走到小厨房外,看见一个脸上沾着炉灰的少年,眉头紧蹙,一脸凝重地扒拉着锅中煎得金黄的鸡蛋。
“现在该直接倒米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