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全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乌孙王坐在床上,阿兰玉半坐,只着中衣的身子软绵绵地靠在他的身上。她面无人色,嘴唇青白,雪白的中衣上鲜血斑驳。
看见秦秾华身后的人,她急喘了几声,哑声道“你带他来,是想看我笑话”
“情义不在,名义在,既然你教他叫你作娘,今日这一幕,他自然该来。”
“我不想看见他。”阿兰玉神色渐渐狰狞“让他出去”
“毘汐奴”乌孙王神色不忍,祈求地看着她。
秦秾华不为所动,“你既然恨他,为何又要留他性命”
“当然是为了给你做药”
“拦路抢劫的强盗、打杀奴婢的富户、杀妻的读书人、通敌卖国的叛徒他们都可以作为药人。你为什么要选择一个身份后患无穷的人,来作坤蛊的宿主”
阿兰玉冷笑道“因为我是个蛇蝎心肠的人,我就是想折磨他,想看着他生不如死。”
“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秦秾华说“直到我在王宫的藏书室找到了一本有关乾坤蛊的书。”
“”
“乾蛊一旦死亡,坤蛊就会一分为二,留在体内的为乾蛊,用引蛊香引出的则为坤蛊。乾蛊虽然神通广大,但坤蛊才是双生蛊里的命脉。”秦秾华看着她的眼睛,不错过其中一丝波动“你留他一命,真的只是因为取药”
阿兰玉低低地笑了起来,鲜血从她嘴角溢出。
“事到如今,你问这些又有什么用”
“你想披着一身恶名离去,你想将他十年间遭受的一切,只用一句蛇蝎心肠四个字带过,这对你不公平,对他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
秦秾华看着她,缓缓道
“我想知道真相。”
“真相”阿兰玉讥讽地笑了笑,推开乌孙王坐了起来。
她不要乌孙王的搀扶,自己赤着脚站到了地上,平整之后的中衣更加刺眼,大片血迹染红了她的胸膛。
“你确定要听吗”
她满面笑容,嘴角提到最高,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泪光在她眼中闪烁,就要夺眶而出。
“即便听了以后,你可能会失去太女之位,你也要听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寝殿中央的秦秾华身上。
她张开重若千钧的嘴唇“我想知道。”
阿兰玉嗤笑一声,朝秦秾华缓缓走来。
“我名阿兰玉,乃圣上钦赐。”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推开了一道门。”
她是汉女,祖上皆为务农汉人。
六岁那年,她阴差阳错从恶狗口中救下偷溜出宫的永乐公主,得绥灵帝赏赐,得以入宫常伴公主左右。
“逆贼攻入紫庭之前,曾传令三军,狐胡宗室,一个不留。城门破开后,紫庭沦为人间地狱。无数乱军冲入皇城烧杀奸淫,嫔妃侍女乃至太妃,皆不能幸免于难。”
“我和永乐公主躲在永乐宫侧殿的一间耳房里,杀红了眼的将士就在殿内四处搜寻,脚步声离耳房越来越近。”
她那时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豁出性命,也要让公主脱离险境。
她的一切都来自永乐公主和绥灵帝,她第一次吃饱饭,是因为他们,她第一次拿起笔认字,是因为他们,她第一次被人尊重,是因为他们。
她的父亲娶了后娘,她从草屋搬进鸡圈,她的四肢一年四季都有青黑鞭痕,她对自己的过去已经麻木,连她自己都哭不出来的遭遇,绥灵帝听闻后,却为她落下了眼泪。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朔史中,绥灵帝是个荒淫无道的暴君,于她而言,绥灵帝却是一个风趣幽默,仁慈温和的君父。
是绥灵帝和永乐公主,让她走出鸡圈,让她能作为一个人,堂堂正正地站在世间。
永乐公主和她,情同姐妹,更甚姐妹。
她们在紫庭的御池里钓过锦鲤,御书房里躲过迷藏,也爬过太后宫中那棵大树。
有永乐公主的地方就有她,有她的地方就有永乐公主。
在生死存亡之际,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公主才十三岁,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遭到那些兵卒的侵害。
“我让永乐公主脱下宫装和我互换,让她躲进耳房一间臭烘烘的衣柜,告诉她不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可以出来。”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阿兰玉冷静而暗藏癫狂的声音静静流淌。
“我和公主同吃同睡同住。永乐公主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想要假扮她很简单。可是有一个致命的问题,我并非真正的公主,我没有那双纯正的紫色眸子,我要怎么才能让外边的那些人,相信我是永乐公主”
“很快我想到了解决办法。”
阿兰玉的右手抚上右眼,她的视线扫过殿内三人,最后停在了高大而沉默的秦曜渊身上。
她神色恍惚,喃喃道
“为了救你的母亲,我挖掉了自己的眼睛。我推开了那扇门,跌跌撞撞走向前殿。”
然后,狂欢开始了。
他们轮流趴上她的身子,像狗一样在她身上耸动,他们打着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幌子,侵犯她,殴打她,羞辱她。
“有一个将士说,看我可怜,留我一命于是他们割去了我的左乳,挑开了我的肚腹,划花了我的脸。”
“他们说,新皇三日后才会入城,我如果能撑下去,说不定会有人愿意救我。”
“我撑下去了,我等到一个人,可他不愿救我。”她游魂似地站在原地,五指还半遮在那双恍惚的眼眸上“我拖着他的裤脚,走了好久,好久我的肠子落了出来,我自己再把它塞回去。我求他,求他救我,我愿做牛做马来回报他。”
“他终于停了下来他问我,你活下去,是想报仇吗”
“我说”
她终于放下了蒙着右眼的五指,一滴混着血丝的眼泪,比她放下的右手,更快垂落。
“我说,还有一个人等着我去救。”
那年,她十四岁。
“你知道万蚁噬心的痛吗你知道清醒状态下剥掉皮肤的痛吗你知道作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直接浸入红罗伞药池有多痛吗”阿兰玉失魂落魄走到秦曜渊面前,震颤的尾音有一丝破音。
秦曜渊沉默不语。
“我重获新生后,第一时间寻找你母亲的消息,但所有努力都石沉大海。”
“绥灵帝对我有再造之恩,紫庭是我长大的家,我的血管里虽流着汉人的血,但我第一个写下的字是狐字。我保护不了绥灵帝,还弄丢了他最疼爱的女儿,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无能。”
“我自称永乐公主,招揽狐胡遗民,投奔乌孙,再借着乌孙之力,重回紫庭。然后有一天,一个宫女敲开我的宫门,将一枚凤印和一个男婴交给了我。”她看着秦曜渊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双乌黑透紫的眼睛,惨笑道“直到此时,我才知道,我一直苦寻不到的人,竟然在废太子宫中”
“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这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她的臣民为了她的国家前仆后继地付出生命,她却爱上了自己的杀父仇人,爱上了灭亡自己国家的仇人”
阿兰玉情绪愈发激动,那张惨白的脸上涌上了不正常的血色。
“她怎么可以做到前尘忘尽,和杀父灭国的仇人琴瑟和鸣午夜梦回的时候,她难道不会梦见被灌下鸩酒的父皇,难道不会听见悬梁自尽的皇后在椒房殿发出的哭声,那些为了狐胡惨死的英烈,那些种田织布供她锦衣玉食的狐胡百姓她都忘了吗”
“我连质问她一声的机会都没有我连说一句恨她的机会都没有”
“国破时她没有殉国,父母惨死时她没有为双亲而殉,废太子自尽后,她却甘愿殉情”
“我把你困在暗室,磨砺你的肉体极限,用制造神罚军的方式来锻炼你,你恨我吗你恨我便恨我,尽可恨我一生”阿兰玉双目通红,神色完全癫狂“既然狐胡百姓能为保家卫国成为神罚军的一员,身具坤蛊的你又为何不行你母亲背叛了狐胡,你若安分守己,为我所用,毘汐奴如果早逝,你就是下一任狐胡皇帝,但你不识好歹,逼我不得不下手除掉你。”
阿兰玉情绪激动,忽然变了面色,佝偻着身体吐出一滩鲜血。
那血里不止是血,还有细碎的血肉。
她苍白的脸庞被病态的潮红侵染,好像正在由内而外的融化。
乌孙王第一时间上前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十年算个什么”她在乌孙王的怀中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直视静默如山的秦曜渊“我受的痛,你连十分之一都不曾感受。”
她像是不愿正视乌孙王,推开他后,自己摇摇晃晃走向床榻,她一边走,一边咳血,等她走到床边坐下,指尖已经满是鲜血。
“毘汐奴,你过来过来,让我看看你。”
秦秾华迈动僵硬的双腿,慢慢朝她走去。
“你蹲下”
她蹲了下来。
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覆上她的面颊,指腹贴着她的假颧骨。
阿兰玉靠着床柱,伸出一手来抚摸她,脸上露出若有所失的微笑。
“看着你,我就会想起我原本的模样。”
那只沾着鲜血的手轻轻抚过秦秾华的眼,她不由自主闭眼,一颗泪水被阿兰玉冰冷的指尖接住。
“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你我的女儿,我阿兰玉一生的骄傲。”
秦秾华说不出话,许久后,阿兰玉喃喃道
“我累了,你走罢。”
秦秾华蹲着不动,乌孙王走了过来,低声道“都走吧。”
在压倒性的情感面前,语言显得如此贫瘠,难以言说的酸涩堵住了秦秾华的喉口,她此刻再说任何话,好像都是对眼前人的一种侮辱。
她后退三步,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给阿兰玉行了大礼。
阿兰玉的头靠在床柱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一滴眼泪从她眼中落下,转瞬消失不见。
秦秾华行礼后起身,走向王寝大门。
秦曜渊站着没动,阿兰玉和乌孙王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始终沉默,面无表情的少年开口
“我记得,有一次我在药池中昏迷。你抱着我,哭着喊我的名字。那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所以我相信你不仅是恨我。”
“如果你下去以后,要找我真正的娘掰扯,记得告诉她”他转身走向殿门“我不恨你了。”
两个人都走了,寝殿忽然安静了下来。
阿兰玉靠在乌孙王怀里一动不动,她的灵魂漂浮在空中,身体却在拉着她的灵魂下沉。
“你为什么还不走”
“你在这里,我又能去哪里”
阿兰玉声音沙哑“我不是真正的永乐公主你没听到吗”
“听到了。”
“我骗你我是永乐公主,骗你和我成亲,骗你用乌孙国力助我复国你都不生气吗”
乌孙王握住她冰冷的手,轻声道。
“是我骗了你。”他说“早在紫庭时,我就见过你和永乐公主。我一见倾心的,是永乐公主身旁的侍女。她端庄高雅,温柔娴静,惊鸿一瞥,再不能忘”
“如此如此甚好。”她笑了起来。“你也骗了我,我就不必不必再对你心怀愧疚了。”
“我是你的夫君,你不必对我感到愧疚。”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伊翟斜,我困了”
“睡罢,阿兰玉,我在你身边。”
风从窗外吹进,她的睫毛轻颤,手却从床榻上落了下来。
东方既白,屋内渐渐暗淡,一轮火红的新日即将升起,宫中响起了沉重的钟声。
钟声传遍王城,撼动大地,传到王城百姓的耳里,化作奔涌浪涛。
浩浩荡荡地向前推,向前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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